绵亿回头,看到懿泽默默离开,突然将玞婳从衣服上推开,看着地上已经被踩脏的衣服,默默发呆。
永璘又指责玞婳道:“我就说嘛!那是给绵亿的礼物,你没有资格随意处置别人的东西!”
玞婳不服气地问:“我怎么就没资格?你知道什么?我和绵亿从小都是被我娘抚养的!她压根没有照顾过绵亿一天!我们从记事起,就整天被我们家里那个嫡母抱怨,说是我的娘和绵亿的娘争风吃醋,才把我们的爹给害死了!还说是绵亿的娘逼死了我的娘,变着法地挑拨我们姐弟之间的关系!”
永璘诧异地问:“五哥……五哥不是病死的吗?”
玞婳道:“不管我爹是病死还是被害死,我娘是殉情还是被逼死,总之,他们已经死了,死了当然不能照顾我们,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绵亿的娘一直活着啊!她生生抛弃了绵亿!府里的老仆人们都说,绵亿的娘在府里的时候也从不会看绵亿一眼的,走了更是音讯全无,现在她回来了,她想认绵亿了,绵亿凭什么接纳她?”
永璘怪怪地笑着,不敢大声地嘀咕道:“那接纳不接纳……也是人家绵亿自己拿主意,你在这儿瞎起哄……算个什么意思?”
玞婳立刻把目光对准绵亿,问:“难道你是在责备我吗?”
“没……没有……”绵亿弯腰捡起了地上的衣服,勉强笑着,说:“我只是觉得,就算不接受,也不该踩,这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尊重。姐姐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么能这样做呢?”
玞婳低着头,垂泪道:“她害死我爹,逼死我娘,让我从两岁就做了孤儿,我生气,不行吗?”
绵亿抱了抱玞婳,笑道:“姐姐别哭,我都知道的,我把东西还给她,告诉她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们,好吗?”
玞婳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绵亿拿着衣服走了出来,循着懿泽离开的方向找去。
懿泽沿着楼梯,上了戏台子的二楼,戏台子是亭子的样式,懿泽独自坐在亭子内望远,心中默默难过着,想着孟冬和卓贵等人鼓励的话,想起绵亿的态度,还有玞婳的那句“巴结绵亿”,让她哭笑不得。
“格格?”
懿泽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她回头看到了玥鸢,没有说话。
玥鸢走了过来,笑道:“奴婢远远看着这里有人,觉得像是你,走过来一看,还真的是!”
懿泽淡淡地问:“有事吗?”
玥鸢答道:“上次见面太匆忙,没有机会跟格格说话,有些事,我一直想跟您说呢!”
懿泽漫不经心地随口道:“你说吧!”
“就是关于当年王爷的事……我后来又问过王太医几次,他说,太医院也有很多有良心有医德的人,绝对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王爷的腿,应该是早年用过很奇特的药,促使愈合而不易溃烂,所以是真的很难治,他们也尽力了。害怕担风险的心理肯定是有的,但治不好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懿泽淡淡一笑,无奈地问:“死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玥鸢道:“我只是怕格格心里为王爷的死内疚。我不知道王爷当年的死因到底是什么,但我想,格格会失踪这么多年,一定是因为心里有道坎过不去。我就是想告诉格格一声,就算王爷当时没有死,估计也没几年好活,他注定不是长寿之人,格格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懿泽想说,即便是没几年好活,多活几年也总比少活几年好得多,也许在多活的几年里,她能找到治愈他的良方呢?
不过,懿泽没有这么说,而是冷冷地问了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折磨自己?”
“我刚才在外面碰到了卓贵,我跟他问你的。是金钿告诉他,说王爷走了有一年半的时候,她见过你一次,模样比乞丐还……”玥鸢说到这里,没敢往下说。
懿泽没有作声,她当然是记得那年与金钿的匆匆相见,一起去了公主府见了琅玦最后一面。
玥鸢又接着说:“他们说,你这次虽然回来了,可从没见你正经地吃过一顿饭,睡觉也不换衣服,有时发呆、有时傻笑、有时哭一会儿……总之,你就没有一点好好过日子的样子。”
懿泽无奈地笑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些天,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原来一直有人在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玥鸢低下了头,露出一副忧伤的模样,叹道:“他们很多人都问我,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找个婆家。我自己心里知道,当年,我不该说你说得那么重,我是个下人,没有资格指责你,却一时没忍住说了那么多。我后来懊悔过很多次,如果那天我没有刺激你,也许你不会找胡格格谈,也许王爷不会死……这种负罪感,让我没有办法去选择自己的人生,所以,我留下照顾绵亿,他在哪,我在哪,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你和王爷的亏欠……”
懿泽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笑道:“不怪你,你说得都是真话,还替我们照顾了绵亿这么多年,没什么好亏欠的。”
玥鸢又说:“这些年,我经常跟绵亿说,其实你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无情,你曾经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你无微不至地照顾绵脩……”
“但绵亿不是绵脩。”懿泽打断了玥鸢的话,无奈地苦笑着。
正在四处寻找懿泽的绵亿,看到了懿泽和玥鸢,于是往这边走来,听到玥鸢问:“对了,你来漱芳斋,是找绵亿的吧?今天是他的生辰,你是不是给他带来了什么贺礼?”
懿泽冷笑道:“我找他做什么?天王老子我都懒得巴结,巴结一个黄口小儿做什么?”
玥鸢笑道:“是不是绵亿让你生气了?绵亿年纪还小,做什么都不是成心的,格格不要放在心上,他是你的儿子,相认是迟早的事。”
“我心里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绵脩,管他爱认不认!”懿泽带着气,扶着柱子站了起来,不经意间看到了伫立在不远处的绵亿。
绵亿也正看着她。
懿泽感到一阵不自在,掉头就要离开。
“你站住!”她的身后传来了绵亿的声音。
懿泽停住了脚步,却依然背对着绵亿,就像方才绵亿总也背对着她那一幕一样。
绵亿走了过来,问:“你刚才说什么?”
懿泽不答。
绵亿满腔怒火,只是勉强克制着,问:“你心里只有绵脩一个儿子,那为什么要造出来一个我?”
懿泽正在为方才玞婳踩衣服的事气,她回过头来,瞪着绵亿,就故作无情地答道:“在失去绵脩之后,我和你父亲早就没有感情了,会造出一个你,那只是我酒后乱性、一时糊涂犯的错,听懂了吗?”
绵亿攥紧了手中那件衣服,咬着牙,又问:“所以,你很后悔生下我了?”
懿泽冷笑道:“对!我很后悔,我后悔为了保住你,让我的恩人孤零零地葬身在遥远的云南!你就是带着一身血债来到这个世上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绵亿将衣服摔在地上,狂吼道:“你可以一生下我就掐死!你怎么不掐死我?”
懿泽不答,把目光转到一旁,不看绵亿。
“我带着一身血债?所以,我出生一个多月就克死了我的双胞胎哥哥?所以我不到两岁就死了父亲?所以我不到五岁就被带到这个冰冷的皇宫?我住进了启祥宫,然后没几年庆贵妃死了;我搬进了延禧宫,才一年皇贵妃死了;我又搬到了景仁宫!我像一个绣球一样,被抛来抛去,走哪克哪!现在,你终于给了我一个答案,因为我这个绣球,本来就是带血的?”绵亿含着眼泪发笑,笑着后退了几步。
懿泽悄悄看了绵亿一眼,又忙扭了回来,不知几时,眼泪也在她眼里打转。
绵亿笑着后退着,两行眼泪跌落,突然高喊一声:“我真羡慕绵脩!我羡慕他的短命!我羡慕他,从生到死都被他的母亲捧在手心里!我是什么?一个没人要的讨债鬼?”
懿泽的眼泪也无声地落下,她有些后悔刚才说得那些气话,此刻却不知要怎么收回来。
玥鸢担忧地扶住了绵亿,玞婳和永璘听到绵亿的叫喊声,也都赶了过来。
绵亿甩开了玥鸢,指着懿泽说:“姜姑姑跟我说,你是个很好的母亲,理由是你很爱很爱绵脩。你是怎么对绵脩的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对绵脩有多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懿泽无话可说。
“生于团圆之节,却永远不得团圆,这是命运对我的挖苦?还是你给的讽刺?我不想看见你!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绵亿狂吼着,不留神走到了大戏台的一处没栏杆的边缘,往下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了一声,昏倒在地。
懿泽猛然心中一惊,走了过来,看着昏倒在地上的绵亿,顿时感到六神无主。
玥鸢往外喊着,不一会儿,有几个太监上来,背着绵亿走了,玞婳和玥鸢都跟在后边扶着,慌慌张张地让人去找太医。
懿泽愣愣地站着,心里突突的。
永璘劝道:“五嫂不要太担心,绵亿他就是这样,每次只要一站得居高临下,哪怕不是很高的高度,他往下一看就晕了,真不是因为你!他一会儿吃了药就能醒过来,你放心!”
永璘说着,也赶紧去追绵亿,走了几步时还又回头朝懿泽喊一声“他不会有事的”,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懿泽听到这句“绵亿他就是这样,每次只要一站得居高临下,哪怕不是很高的高度,他往下一看就晕了”,恍然间想起当年,她把绵亿高举在山崖边上,逼永琪回府,胡嫱曾跪下哭求着“求你把他放下来!他会恐高的!求你不要吓着他!”
懿泽心中忽然明白,绵亿的恐高,必然是当年她的所作所为留下的后遗症,虽然当时的绵亿还不具备记事的能力,可恐惧的感觉却渗入了他的血液。
懿泽感到一阵自责,她觉得,她没脸去看绵亿的情况,她默默地走出了重华宫,默默地走到了神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