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荣王府,懿泽看到卓贵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他眼睛很红,显然是哭过的。
卓贵也看到懿泽,他站了起来,神色虽然沉重,语气还是恭敬的,说:“格格,我跟万福晋告了几天假,要回家办丧事,也跟你说一声,我就走了。”
懿泽脑袋轰轰的,点点头,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格格不要这么说,我知道不怪你。我只怪我……”说到这里,卓贵的鼻子开始酸起来,忍住流下眼泪道:“怪我自己过去对她不够好!我好后悔……我前几天还在跟她吵架……我为什么不能多让着她一点?”
说罢,卓贵忍不住张着嘴嚎哭。
懿泽也跟着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卓贵牵着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街上。
懿泽走回芜蔓居,脑海中浮现出穆谡曾说过得两句话:
“懿泽,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
“如果你继续坚持,或许会有更多的牺牲。”
懿泽跪坐在地上,想哭,想笑,在格姆山时,她最看不起的人就是穆谡。可是这些年,她却一直在用亲身经历见证者穆谡说过的话。
她迷茫了,她深深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
前进,也许会有更多无辜的人牺牲;放弃,曾经为此付出过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前功尽弃。
她望着龙锡杖,想起她带着神族使命来到这个陌生的人间,把许多陌生人变得不再陌生,却又目睹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离去。
扪心自问,为了完成使命,为了救一群人,连累另一群人殒命,这样,真的值得吗?
她忽然躺下,看着门外的天空,默默想着人间这一世的因果:
她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私奔不成、怀着对她的绝望死去;
她的儿子恨她极深、不愿相认;
她的母亲宁可终身孤寡一人、但求永不相见;
这辈子,她到底活得有多失败?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她只是不想动,她似乎觉得,做什么都可能是一种罪过,不如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也挺好。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孟冬来了,一进门看到懿泽躺在地上,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血衣,忧心地问:“你在这里躺了多久?天冷了,地上很凉,会冻出毛病的知道吗?”
懿泽没有说话,反而痴痴傻傻地笑了一下。
孟冬知道懿泽心中的挫败感,没有多说,将懿泽扶到床上。
懿泽好像一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孟冬让她躺下就躺着,给她把脉就把脉,煎药给她,她就喝下,无论孟冬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她就一直不说话、不哭不笑地躺在床上。
如此过了五六天,孟冬觉得应该调理得差不多了,给懿泽把脉看不出任何毛病,懿泽却还是像个活死人一样。
孟冬问:“你是在逃避对吗?”
懿泽不答。
孟冬又问:“你觉得逃避有用吗?”
懿泽还是不答。
孟冬道:“你不能把青岚、金钿、玥鸢,甚至宜庆的死都算在你自己头上,她们不是你害死的,你也是一个受害者!”
懿泽只是不想说话。
孟冬又说:“你有没有想过,颖妃抚养十五阿哥,挤兑你或许有些道理,可惇妃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一门心思地想要你死?”
懿泽依然不做声,她当然不明白,可是却似乎没有心思去弄明白了。
孟冬继续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惇妃已经复位了。因为十公主在容妃那里天天哭,不见亲娘,连吃都不愿吃,皇上心疼得不得了,只好还送了回去。然后,皇上思念女儿,经常去看,一来二去的,经不住惇妃撒娇赔礼,几天时间就谅解了,然后就恢复了妃位。你被软禁的折磨,还有几条人命,换来得只不过是人家短短几天的母女分离,这事儿就轻描淡写的过去了!你甘心吗?”
懿泽固是沉默。
孟冬再也不能忍受懿泽的沉默,猛然地抓住懿泽,怒斥道:“你到底要死不活的多久才行?你以为我愿意一直折腾这些事吗?我现在已经十分确定,永珹就是被惇妃害死的!可这里面的事,我却弄不明白!因为我只是一个凡人!所以我只能来找你,你知道吗?”
懿泽愣了一下,坐起来问:“惇妃害死永珹?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孟冬这四个字说得很大声,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懿泽拉住了孟冬的手,也淌着眼泪说:“对不起……我不是有心逃避,我只是害怕,害怕我会害死更多的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冬摇了摇头,问:“你真以为,你什么都不做,一切悲剧就不存在了吗?我敢说,这里面有很大的阴谋,这些阴谋,或许早在你来到人间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你真的不想看看这背后隐藏着什么呢?我们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也许就差一步之遥了,你真的要放弃吗?”
懿泽擦了眼泪,端正地坐好,问:“最后一步是什么?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迈进这一步?”
孟冬看到懿泽终于关心此事,感到些许欣慰,道:“首先当然是,弄清楚惇妃的来历。”
懿泽不知该怎么做,只能还是听孟冬安排。
孟冬为懿泽找来一身干净的衣裳,让懿泽换好。此时乾隆与众妃嫔已经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因此孟冬带着懿泽,又以探望绵亿之名进宫来。
她们先去了毓庆宫,绵亿果然闭门不见。她们又来到翊坤宫附近,看到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孟冬向懿泽道:“惇妃刚刚复位,宫内外许多人来贺喜,我听说,惇妃母家几个女眷今天也来了。我们进去估计也是被惇妃轰出来,所以就在这儿等她的母家亲眷出来,套套近乎,八卦一下惇妃入宫前的事。”
懿泽点点头,随孟冬一起隐在翊坤宫门外不打眼的地方,悄悄地往里边看,只见惇妃懒懒地坐在中间,与在一旁坐着的三个女人闲话,大多时候都是那三个女人在相互言说,惇妃只是偶尔应声一两句,态度很是敷衍。
孟冬低声向懿泽道:“你看出来了吗?惇妃并不太想跟她娘家的这些亲戚说话,不知是看不上,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等了一会儿,惇妃的两个宫女送着那三个女人走出来了,都笑着相互道别。
孟冬忙带着懿泽迎了上去,满面堆笑地说:“夫人们可算是出来了。”
三个女人都不认得孟冬,正自纳闷。
惇妃的陪嫁侍女若华只好为她们解说道:“这是履王府的完颜福晋、荣王府的索格格。”
于是彼此以礼相见,孟冬笑道:“惇妃娘娘大喜,我们本也该来贺喜的,只因前些天无心冒犯了娘娘,不敢进去。还求夫人们指点,跟我们讲一些娘娘的喜好,我们或许能想出个主意,弥补从前的过失。”
夫人们听了,都笑着说:“娘娘入宫多年,现如今的许多喜好,咱们也未必清楚,不知能不能帮到福晋。”
孟冬便吹捧道:“夫人们都是娘娘至亲,虽然这些年不常相见,一旦见了,娘娘必然待如上宾,再怎么着,也比我们了解得多不是?就请赐教一二!”
夫人们都不好意思承认惇妃的态度冷淡,于是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些惇妃未出阁时的性格为人。
惇妃的宫女只将客人送出翊坤宫,便回去了。
孟冬便随着这些女人往外走,认真听着她们说话,她们一个说得是惇妃单纯善良、天真活泼,在家时喜欢养些小兔子,还常常追着蝴蝶跑;另一个又说惇妃在长辈面前十分懂事孝顺,但凡父母身体不适,必然床前侍疾,有药先尝,然后才奉与双亲。
孟冬不断地顺着她们的话奉承,引着她们说得更多。
懿泽一直跟在孟冬后边听着,怎么听都觉得,未出阁时的惇妃与现在判若两人,虽说人随着岁月是会有些变化,但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境遇坎坷,也不该把一个原本善良温柔的人变得阴狠毒辣。
懿泽越想,越觉得这里很有问题。
前边正说着,一个惇妃的娘家嫂子忽然回头看了懿泽,笑问:“索格格怎么老是一言不发的?”
懿泽只好笑着应声道:“听夫人说话入了神,就忘了。我正想着,惇妃娘娘如今的性格,可能真的与从前改变挺多呢!”
那夫人慨叹道:“其实……我也这么觉着,她现在比着在家时,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另一位夫人笑道:“她倒不是现在变得,我觉得,她自那年给自个儿改了名字,就有些不一样了呢!只是自那之后没过多久,她就被召入宫中,你们不大记得罢了!”
孟冬诧异道:“娘娘还给自己改名?我们这些人,从不知娘娘闺名,倒十分好奇,夫人可肯说一说?”
那夫人笑道:“这也没什么!她出生是那天,月光极好,所以父母给取名叫如月,到了要入宫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九死一生,后来好不容易好了,之后就非要改名叫什么‘如蛟’,家里人拗不过她,就改了!”
孟冬赞叹道:“这两个名字都挺好呢!想来娘娘容颜脱俗,自然是人比花娇,改了也十分相宜!”
三位夫人都相互言笑着说:“哪里是那个‘娇’?要是那个‘娇’,谁还会说什么不好?是‘蛟龙’的‘蛟’。”
蛟龙?
懿泽的脑袋,像是一下子被这两个字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