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全凭感觉寻找来时的路,沿途也遇到了几个受伤呻吟的士兵,走了许久才回到军营。
那时夜已太深,永琪不敢打搅懿泽,就在福灵安的营帐里找了一张席子,随便铺陈了一下,凑合到天亮。
其余的士兵,有的自己摸索着、忍着伤痛往回赶,有的被困在原地不能动。
这一夜,断断续续的有人回来。
天亮后,刘藻亲自带着几百人寻找夜里失踪的士兵,这次倒是很顺利,只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找回了全部士兵。
清点了人数之后,刘藻让人来请永琪和福灵安,说是让他们亲眼看看随他们半夜出去找人的士兵,现在是什么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士兵的状况肯定是不怎么好。
果然,永琪和福灵安看到的士兵,都躺在席子上、或歪坐着,他们有的鼻青脸肿、有的肩背血迹斑斑、有的胳膊上被勒出深深的血痕、有的腿脚被水草割伤……甚至是全身多处受伤的,有的已经包扎过,但大多还在等待包扎,也有几个昏迷不醒。
总之,整个营帐看起来伤痕累累。
而军医们及其徒弟,已经从半夜忙到天亮,几乎顾不上吃饭睡觉,按照伤员的受伤程度,从重到轻地挨个救治。
永琪和福灵安站在伤兵们面前,实在是有点抬不起头。
刘藻板着脸,问:“敢请王爷和总兵大人解释一下,同样是昨晚出去找人,为什么我的部下无一例外地全部受伤,而带队的两位却毫发无损?”
永琪和福灵安无法解答这个问题,更值得奇怪得是,昨夜出去的人,没有死亡、也没有失踪,而是同时遭遇五花八门的偷袭,如其说是“偷袭”,倒不如说更像是“调戏”。
福灵安躬身向刘藻拜道:“是下官办事不利,请总督大人责罚。”
刘藻还没来得及回应,永琪忙说:“不关福灵安的事,他们都是帮我找人,等于是为我受伤,我一定会查清楚这件事,给总督大人一个交代。”
刘藻轻蔑一笑,回复道:“王爷言重了,老臣不敢让王爷给什么‘交代’,但老臣的兵,本该是战场的英雄,备战操练多日,还没开战,却无故受伤成这般模样,若是传了出去,老臣的个人荣辱不值一提,可大清的颜面何在?”
永琪低头答道:“诸位弟兄的伤,永琪感同身受,明知边关不安,还让诸位夜间出行,是我思虑不周。我不能代替大家的伤痛,实在惭愧至极,请允许我用钱财补偿诸位,略表永琪亏欠之意。”
看到身为皇子的永琪如此谦逊,刘藻不好再指责,但眼前这般景象,也不可能好言相待,干脆不再说话。
永琪站在这里看着刘藻和伤兵,总觉得气氛怪怪的,浑身不自在,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出去了。
离开伤兵营帐后,永琪不敢再派人出去找瑛麟,也不敢回去见懿泽,为难地在军营各处徘徊。
云中子听说了昨夜士兵因寻找瑛麟而受伤的事,他明知瑛麟是故意闹失踪,自然猜得到士兵们如同被调戏一般的遭遇,必是瑛麟所为。
突然,有守门的士兵告知永琪,外面来了一辆马车,把侧福晋给送回来了。
永琪一阵惊喜,忙走出军营去看。他的确看到了一辆马车停在不远的地方,走近一看,坐在马车前面的车夫竟然是昆宇。
逃出缅甸之后,永琪一直惦记着昆宇的下落,没想到昆宇竟然找到军营来,实在让他喜出望外,忙忙地走到马车前。
昆宇看到永琪,下了车,笑问:“王爷的腿能走了?”
永琪点点头,激动地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若不是侧福晋指路,我也不知道往哪儿找你呢!”昆宇笑笑,掀开马车的门帘,颜兮和瑛麟都在里面。
昆宇先扶颜兮下了车,颜兮又扶瑛麟下了车。
瑛麟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永琪看着瑛麟,问:“你这是怎么了?”
昆宇答道:“我们昨日傍晚过江时偶然看到侧福晋投河自尽,救了她,但她不肯回来找你。今天早上,她有点发烧,我和颜兮的身份不便带她求医,只好说服她来找你。”
永琪不解地问:“能有多大不了的事?至于轻生吗?”
颜兮扶着瑛麟,笑道:“她说你另有所爱,她要替你们拔掉眼中钉、肉中刺,以后就天下太平了。”
永琪望着瑛麟,又追问道:“懿泽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瑛麟把目光投向远方,无精打采地答道:“她要我回杭州老家。”
永琪惊了一下,他当然知道,瑛麟的杭州老家早就被乾隆贴了封条,在贴封条前没及早离开的陈家人,都被当地官员活捉或者处死了。
“表姐终究是表姐,我想去阴曹地府找我的亲姐姐。”瑛麟低着头,眼角的泪没有流出来,但暗淡的目光里却藏着对人生的绝望。
永琪一阵心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瑛麟。
颜兮将瑛麟推到了永琪身边,从身上取出一个小香包,递给永琪,甜甜一笑,说:“这个给你。”
永琪接过,打开一看,是自己交给云中子、后又被苏丁伦拿走的玉佩,惊讶地问:“怎么会在你手里?”
颜兮笑道:“苏将军给了父王,我问父王要的。”
永琪问:“那天逃跑,你们两个是事先约好得对吗?可我还是没弄明白,从缅甸王宫开始,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颜兮抿了一下头发,低头笑答道:“父王想用我来笼络臣子,几位将军都很踊跃,父王承诺哪位将军战功最高,就将我嫁到哪家。可是,我喜欢的人,却不在父王的选择范围内。父王正要为我择婿时,你就出现了……
坦白说,我父王很看不起你,他说大清的人很虚伪,总是重视一些没用的、表面的东西,就像你总在他面前保持什么大清的国威、皇子的尊严,却不知道你的云南被劫掠了多少人口、多少财宝……
他根本不在意你穿哪国的衣服、跪还是不跪,只在意能从你身上得到多少好处。但我从小跟昆宇在一起,学习中原文化,认为礼仪的存在有它的意义,也很欣赏你不折不挠的气节。
你面见父王向我提亲后,苏丁伦就向父王建议让我的哑巴宫女温玉充作公主嫁给你,并在嫁妆箱子里装满火器,由他押运。他特别希望你是真心迎娶,那他就可以直捣京城,重创大清。
我很心疼温玉,也不想你受到伤害,希望能在境内拦截火器,就跟父王撒谎说想送温玉一程,父王准我最远送到新街。没想到,刚到新街就下雨了,下雨时,那些火器便不太好使用了,我和昆宇都认为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就合作演了一出戏给苏丁伦看。”
永琪又问:“那你的宫女温玉去了哪里?”
颜兮看了一眼瑛麟,笑道:“温玉压根就没离开阿瓦城!父王让温玉蒙上盖头,是怕你在入京之前发现公主是假,却给了你的人掉包的机会。我和温玉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再熟悉不过,在上船之前,我就看出来假公主被掉包了,只是没声张,配合你这位侧福晋好几天呢!她偷看嫁妆箱子的时候,我还替她圆场了,她都不知道!”
瑛麟也给了颜兮一个礼貌的微笑。
颜兮又对永琪说:“还有一件事,你从老早就被我们‘利用’了!我们都知道你深恶苏丁伦,如果有机会,你一定会跟他对着干,所以,在你被带进王宫的时候,昆宇故意在你面前提了苏丁伦想攀亲的事。不过,那时我们只是想着,如果父王考虑你的提亲,一时半会就不会把我许配给别人,我好拖延时间,找机会逃走。谁知后来父王竟同意了你的求亲,苏丁伦又建议千里送亲,这倒是给我们一个逃走的良机!我得好好谢谢你呢!”
永琪笑道:“你们帮了我,我该谢你们才对。”
颜兮点点头,调皮地说:“那我们就算相互‘利用’了,我记你一份情,你也记我一份情。以后你要是当了皇帝,可要照顾我们一点哦!”
昆宇扶住颜兮的肩膀说:“好了,你一开口就不好闭嘴了,我们该走了。前面可是大清的军营,小心他们把你当人质抓起来,你的父王可没王爷家的父亲那么慈爱!”
颜兮朝昆宇做了个鬼脸,又向永琪和瑛麟道别。
永琪曾经以为颜兮仰慕中原文化,是因为大清是天朝上国,如今看来,她只是为了和昆宇有共同语言。
永琪望着昆宇和颜兮,叹道:“我可真羡慕你们!”
昆宇笑道:“世间夫妻千千万,有什么好羡慕的?”
“她贵为公主,肯为你背叛自己的父亲和国家,怎么不令人羡慕?”永琪无奈地笑笑,又问:“你们这一走,我以后要往哪找你呢?”
昆宇笑道:“有缘自会相见。”
颜兮插嘴道:“你放心,我们就在云南,不会走,这儿可是昆宇的老家!”
永琪惊讶地问昆宇:“你不是缅甸人?”
昆宇点点头,笑道:“初次见面时,你不是说我像大清的才子吗?我母亲怀着我时,被掳到缅甸做了宫女,直到去世还惦记着我的父亲,交待我,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回老家,看看父亲是不是还活着。现在,我得去完成母亲的遗愿了。”
永琪深情地望着昆宇,道:“在缅甸的那些日子,我觉得特别无助,只有见到你时,让我能感到温暖,真的很谢谢你。”
“是你的到来,让我看到了机会和希望。王爷,后会有期!”昆宇朝永琪拱手一拜,就扶颜兮上了马车,然后他也上去坐好,扬鞭而去。
永琪伫立在原地,望着昆宇的马车越走越远,渐渐听不到车轮的声音,只有萧瑟的风声、路旁摇曳的芦苇还在沙沙作响,说不出心中的无限感慨。
他看得不是远去的马车,而是两心相悦后,敢为彼此放下一切,从此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相亲相爱的人生。
那正是他渴望多年,却求而不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