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能说。”胡嫱脸上写满纠结,她壮着胆子,抓住懿泽的胳膊,再次乞求道:“求你帮帮我,我好担心皇后,可是,现在想见皇后一面、和皇后说句话,已经不是凡人能力范围内的事了,所以我来求你,只有你能帮我。”
“你的要求好无理,我问你的问题,你不能说,却仍然要求我帮你?”懿泽冷笑一声,又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为了我哥哥……”胡嫱不敢直言说是为了永琪能安心养病,她担心那样懿泽更不会帮她,她只想出这一个理由,会是说服懿泽的最好办法。
懿泽没有说话,每次提到胡云川,她都会有无限愧疚涌上心头,正是这份愧疚,让她搁浅了与胡嫱过去多年的恩怨。
胡嫱借着懿泽对胡云川的恩情与内疚,继续煽动懿泽,又说:“我哥哥打小一直很疼我,不舍得我干重活,也不允许我被欺负,哪怕我做错了事,他会生气,但依然会帮我。现在,我只是想见一见我的义母,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如果我哥哥还活着,他一定想办法满足我……”
懿泽没有再说话,她走下床来,拉住了胡嫱的手。
胡嫱顿时觉得疾风迷眼,差点喘不过气,再睁开眼睛看时,她们已经在翊坤宫的后殿了。
胡嫱环视一周,只见屋里有两个宫女,一个靠着门蹲着,一个在椅子上坐着,都熟睡了。
胡嫱知道,那是懿泽作为梦神使用的催眠术。
皇后辉发那拉·玊玉,就在她们的眼前不远处打坐,一副尼姑的装扮。
玊玉听到身边有动静,扭头看到了懿泽和胡嫱。
胡嫱飞速地跑了过去,蹲在玊玉身旁,看着清瘦不少的玊玉,忍不住满眼垂泪,哭着叫了一声:“皇后娘娘,你怎么……”
玊玉轻轻地笑了一下,问:“好不容易来了,哭什么?”
胡嫱用手帕抿掉了眼泪,向玊玉行了个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没有皇后,我已经不是皇后了。”玊玉又轻轻一笑,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不远处的懿泽,笑道:“真好,又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胡嫱也看了懿泽一眼,并不想过多解释她和懿泽如今的关系,只是简单地答道:“是我求懿泽姐姐带我来的。”
玊玉点点头。
胡嫱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问:“您知道令贵妃晋封为皇贵妃的事吗?”
玊玉摇了摇头。
胡嫱望着玊玉,惋惜与不平之情油然而生,喃喃地诉说着:“皇贵妃代替了您掌管六宫之职,庆贵妃也帮她笼络人心,她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了,还有颖妃,三个人拧成一股。太后也默许了,舒妃都是听太后的,连豫妃也不敢再为您说话了,整个后宫都把您给忘了。”
玊玉笑道:“这些,都不重要了。”
懿泽望着玊玉的目光与笑容,似乎是把一切都看淡了。
是的,对于经历过丧子之痛和丈夫背叛的人,名望、地位还会重要吗?至于顶替自己位置的女人是哪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胡嫱感慨万千,点点头,叹道:“现在对于娘娘,这些也许都不重要了,唯一牵挂的,也就只剩下十二阿哥了吧!”
玊玉摇了摇头。
胡嫱有些小小的惊讶,揣测着问:“娘娘整日被软禁在此,难道不牵挂十二阿哥在外面过得如何?不会为母子不能相见伤心吗?”
玊玉又摇了摇头,笑道:“今生是母子,那只是今生的缘分,来世,也许就是路人了。我今生的尘缘已断,自然了无牵挂。”
懿泽心中苦笑,她很理解玊玉,人生绝望到了这般地步,即便亲娘也未必还惦记自己的孩子了。
胡嫱愣住了,她想起永琪的担忧、她的担忧,与她今日所见所闻完全都是不一样的,她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王爷和我都以为,皇后娘娘心如死灰才会断然出家,身处冷宫必定事事都不顺遂。王爷还担心娘娘的一日三餐是否齐备、衣着是否保暖、夜里是否睡得安稳……”
玊玉的目光很温柔,她看着胡嫱,笑着摇了摇头,倒像是安慰胡嫱一样,应声道:“你回去告诉永琪,不必为我担心。与你们想得恰恰相反,如今正是我最遂心之时。”
“这……这怎么可能?”胡嫱不太相信玊玉说的话。
玊玉又轻轻一笑,道:“无欲无念,自然无不顺遂。”
胡嫱环视屋内一周,如今玊玉所居的这个翊坤宫后殿,陈设简单得让人难以想象,没有任何装饰之物,连日常所用物品都未必齐全,想起先前中宫正位的翊坤宫正殿,曾经是那么的气派。
胡嫱又一次忍不住替玊玉不平起来,摇头反驳道:“什么无欲无念?明明是皇上把您逼到这个地步的!您还没有被废除名分,他却没收了您作为皇后的一切,还把您从正殿驱赶到后殿!难道您不恨他?”
玊玉也望着胡嫱,她看得出,胡嫱的眼中有恨。
胡嫱的多年卑微,尊严、性命、甚至至亲都被皇权至上的乾隆踩在脚底,焉能不恨?
玊玉握住胡嫱的手,像劝慰一般笑着:“心中有恨,那就是在责怪别人,但活到我这般地步,更应该静思己过,而不是一味去想别人的错。”
胡嫱隐隐感觉到,玊玉的话另有一番意味。
玊玉笑道:“我最近都在反思自己,反思过去的我,欲望太重、牵挂太多、执念太深。我曾经坐拥皇后的殊荣,却不能知足常乐,总是太把‘国母威严’、‘母族荣辱’放在心上,才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的苦恼,此为‘欲望太重’之过;当年我总也感伤父母兄弟福薄命短,不能分享我正位中宫的殊荣,及至五公主和十三阿哥先后夭折,我心中悲伤、甚至一度消沉,后来听做法事的大师讲经,忽而豁然开朗,一时间沉浸于经文禅意,渐渐心胸开阔,不愿为俗事牵绊着喜怒哀乐,以为自己已经看破,没想到不多久就又是那么易怒,七情六欲是一个也没戒掉。可叹那时抄写了那么多经文,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至亲骨肉的离去,尤其每每思及永璟夭折的冤屈,怨气积累成山,燃起怒火,不经意间,这怒火殃及他人,也使我引火烧身,实是‘牵挂太多’而招祸;我情知皇上当年娶我是先皇之命,立我为后是太后之命,从未对我有什么感情的承诺,我却抱有幻想,以至于一再失望,为此失望所带来的心里不平,不知不觉就又开始做出一些讨人嫌的事来,便是‘执念太深’之过。没想到,很多年都看不明白看不开的事,竟然在一个瞬间就全部明了。当我把这一切的欲念都丢开,看待诸事无所不同、看待世人无所不同,自然比从前遂心许多。”
胡嫱听得半糊涂半明白,又问:“我记得十三阿哥夭折后,娘娘曾没日没夜地诵经超度,现在娘娘又开始念经打坐了,与当年又有何不同?”
“当年做佛事,一心只想着为自己故去的至亲骨肉超度亡灵,现在礼佛时,心系芸芸众生。”玊玉合掌向心,仍是面带笑意。
“娘娘以后就不为自己打算了吗?”
玊玉笑道:“我也是众生之一,功德自然在,还要怎么打算呢?”
胡嫱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眼前的玊玉再也不是皇后了,而成了一位真正的出家人。
玊玉抬头,向懿泽招手,笑问:“懿泽,你能过来一下吗?”
懿泽已在一旁杵了半日,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不想多年生疏,玊玉还会叫她,她便走到了玊玉身边,就近坐在了旁边的一块蒲团上,问:“皇后娘娘唤我何事?”
玊玉笑答:“从你离开我身边,到今日,也有八九年了吧?难得还有坐这么近说体己话的时候,愿意听我两句吗?”
懿泽自以为与玊玉没有感情可言,或者说,她早就觉得自己与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可言了,只是依然带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道:“娘娘请讲。”
玊玉笑道:“当年,我多少也有些对不住你,一心只想利用你,却忽略了你的感受,直到上次,庆妃当面倾吐一番委屈,我才开始慢慢反思,这些年到底想当然地伤害了多少人?我又给了多少人她们并不想要的人生?”
懿泽淡淡地说:“旧事不必重提,我冤枉揆氏,纵容了谋害十三阿哥的真凶,也是我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如今这些早已都是前尘往事,娘娘和我都不可能在意了,又何必要提?”
玊玉点点头,笑道:“我也知道,你已不是当年的少女了,经历了婚后的是是非非,当年那些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其实,我想和你说的是,你和我真的很像,你和我一样,也经历了丧子之痛,明知那是不白之冤,却至今未能揪出真凶。你也经历了丈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你也稀里糊涂地失去了嫡位的名分,如今遗世独立,像个孤家寡人一样。我们的性格和境遇,都好像好像。”
懿泽默默不语,算是默认。
胡嫱接了一句:“可你们遇到的人是不一样的,皇上和王爷是不一样的!”
玊玉笑笑,继续说:“嫱儿说得不错,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永琪是个很好的孩子,跟他的父皇一点都不像。”
懿泽已经猜到玊玉是想要劝说自己了。
玊玉望着懿泽,道:“懿泽,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我了解永琪,他对你是真心,而且始终都是。说一句不怕嫱儿伤心的话,你比嫱儿幸运,永琪心里那个人一直都是你。我知道,你们之间出了很多问题,这里有永琪的过错,也有你的过错,但你们彼此还是有机会的,只要你肯,你们会过得好。”
懿泽冷冷地问:“娘娘已是方外之人,又何必过问红尘中事?”
玊玉轻轻笑道:“说是将一切看破,但你们都很明白,倘若我心中的那个人,他心里也有我,我断然不是今日这般模样。可是,我如今虽然终于看明白,却将不久于人世,我于生死,自然也不在意,但仍不愿你活成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