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要出手了吗?)
又是一年中秋夜,宴席尚未结束,守戎却自回北宫换了衣裳。
内着束袖燕青衣,外披流云绣白罩袍,分明沙场打扮又透着一丝闲情,换作别人或许古怪,但于守戎却正是相宜!
他便这么着,提着银戟,又独自骑马往城东曹欣府中去了。
曹欣原是大司马朱瞻诏的副将,如今掌握着京畿巡营。当年随守戎回京的人马中,就有大半充入其中,虽被皇后一削再削,却还是挡不住守戎在京畿巡营中与旧部的交情。再说军旅出身的人,大多率性直爽,几碗酒能交好也能交恶,一来二去,守戎与曹欣便也算是志趣相投的忘年交了。
这时候,曹欣家中本已要上栓,忽听得二皇子殿下驾临,他又连忙披衣来迎。
摆酒寒暄之后,守戎也不谈事也不作诗,只顾推杯换盏闲话家常。一时开怀大笑、一时愁叹感慨,三巡酒后,守戎又忽然抬头望月,道:
“时辰不早了,打扰曹兄多时,我也该告辞了。”说罢,抬腿便往外走。
曹欣心中疑惑,但留也留不得,只好跟着往外走,刚送到庭院,有家仆匆匆来报,凑在曹欣耳边小声道:
“老爷,边防来报——赵康错判军情,败了一城!”
曹欣听罢,不禁发愁,心想:守戎啊守戎,你什么时候来不好,偏挑这时候!
可他的抱怨又不能说出口,因而一面整理思绪,一面还只得接着送客。
守戎出了门,小僮早牵好了马在阶下候着。
曹欣盼着他走,早说完了客套话,偏他还在阶下站着不疾不徐地东拉西扯,急得曹欣直在腹内骂娘!
守戎看在眼里,还是谈笑依旧,一面跟他约谈下次何时去哪里喝酒,一面却斜眼看着另一边街角。
不久,果然街角急急拐出来一辆马车……
马车刚停稳,就见大司马朱瞻诏跳下车,大跨步走过来,两人打了个照面也只一点头,都不驻足问好。
守戎心中会意,爽朗一笑道别,飞身上马,一勒缰绳,喝马奔驰而去!
朱公方迈步跨上台阶,耳听得那红莲马一声长嘶,亦不禁回头,然而又因夜色迷茫看不清楚,眯着眼张望了颇久。
方才一人一马挡着,曹欣这时才看见来的是朱瞻诏,赶忙一拜:“老师怎的深夜亲自来了?可是为了败城一事?”
“正是!”朱公随意应了一声,又指着守戎远去的方向,问道,
“这后生是谁?看身影好生英武健壮!他的马也好,想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然怎能降服这样的好马!”
这一问,曹欣才明白过来,守戎今夜这番异常的举止是何目的。
西北军情,京中又有几人关心?皇帝自然是第一时间知道了的,朱公便是第二个!
然而中秋佳节又已夜深,皇帝敬重朱公自然不会立刻召见,朱公也循礼不会立刻进宫,但西北军情如何决断,朱公的话最是重要,因此按照习惯,他今夜定会来先与自己商议,再于明日早朝回复圣听。
这么看来,这二皇子摸准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掐着时辰要让朱公见他一面,好来个先入为主!
毕竟,所有人都只是暂时忘记了他的本事,但只要一想起来,谁都知道如今他是出征西塞的最佳人选!他要借机取赵康而代之、再立军功,却不必多说一个字。他只用这么一个巧遇,消了人家对他野心勃勃的猜疑,反成了受人举荐、临危挂帅的英雄。
曹欣没想到,守戎年纪虽小,算盘打得倒精,他哪里是来讨酒喝,分明是叫自己替他说话!
曹欣不由暗叹一口气,如今自己被人利用了,可又哪里说理去呢?看着吧!明明是他把自己陷于两难,改日他还能有脸怪自己推他到风口浪尖呢!
曹欣这么想着,又忽然惊诧于守戎的可怕:细算时间,他对军情的了解远快于军报!他回京一年,却还能掌握着外头的军情战况,能到如此地步,是怎样用心,难道还不清楚吗?
而且……而且他这样故弄玄虚,分明还是对自己的试探!
如今该怎么选呢?曹欣将眉一皱,心想他大概已是胜券在握,我且白买他这个便宜,他虽没求我,以他的脾气也定会记得这个人情!况且一句话的事罢了,决定权在朱瞻诏,自己应当有利无害,于是拿定了主意道:
“那是当朝二皇子殿下,便是去年代御驾出征,擒了叛贼文胜涛才回京的那个!”
朱瞻诏闻言想起来,立马笑说道:“果然有皇子风范,少年英气啊!”
转而又想起自己当年也曾应百右相所求,上奏贬黜他兄妹二人,又叹道:“也是个可怜人啊!”
曹欣接话道:“可不嘛!自小戍边十载,远离圣恩,难为他能如此心胸广大,依旧忠君爱国。徒儿与他相交有段时日,武艺本事实在远胜于我,若是当年能得老师栽培,恐怕还远不止此呢!”
“嗯——”朱公沉吟,却难说是否真的有惜才之情,由曹欣引着进入内书房。
两人商榷应对之策,朱瞻诏本定了曹欣挂帅,但此时却更属意守戎。曹欣会意,只道战期难定,转眼年内诸侯来朝,京中安危更为重要,一时不便。敷衍了两句,算是送了守戎一个顺水人情。
第二日早朝前,皇上就召集了军机重臣,于议政阁内先商议起这起军情大事。
原来刚一入秋,确如朱瞻诏所料,大息国方面有些按捺不住退兵的意思。赵康在边御敌心焦,一见撤军便以为时机已到,立即出城追击。却不料,敌军有意在撤军前埋伏一手,留了小队人马返程偷城。
赵康退路被截,大息主力又忽然折返,顿时形成围歼之势!
一时交战之激烈,赵康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小队拼死突围,退到深林处。
赵康受了伤,好不容易才将军情传回,自己却已卸甲让印,不敢再动了。而大息国又实在狡诈,派了许多人马在其他几城骚扰滋事,所以边防一线为保守城,暂时都无法出兵援救,如今之际只有京城派人支援。
朱公在一旁犹豫了许久,听其他几人推举出征的人始终都不如意,只好咬牙上荐守戎。
“陛下,臣有一人选!”
“朱公有何人选?快快说来!”皇帝也觉得不甚满意,一直面带犹疑,终于听得朱瞻诏开口,便焦急询问道。
“臣举荐——陛下的二皇子!”
“守戎?”皇上一听,眉头一紧,心中虽知道他的本事,但依旧觉得朱公能推荐他实在蹊跷。
朱瞻诏见状忙解释道:“陛下,二皇子殿下自小长在塞北,深知敌情,更与塞北多部有过一战,去年殿下一战成名,今日之困也因此而起。倘若殿下能再披挂上阵,想必大息国心中忌惮,必可取胜!胜则可保大息国短时之内不敢来犯!”
“朱公言之有理……”皇上摸着短须,心中尚且踌躇不定。
“不可!”正这时,姶静忽地冲出来制止道。
原来,事关赵家人,姶静为免赵康军权被夺,自然想要知道会朝中派谁去增援,因而一直悄悄待在偏殿。如今听朱瞻诏大力举荐守戎,心知他话中分量,便也慌张起来。
朱瞻诏起身向她见礼,问道:“皇后娘娘,哪里不可?”
“这——”
姶静一愣,凭朱瞻诏的威望和恩宠,自然是不需要向皇后示好的,当年能予以相助,不过一来是念在百右相的旧情;二来顺应大势做做样子,但这会儿又怎会为了她,话锋一转去自相矛盾?
姶静清醒过来不禁懊悔,要阻止的法子原本多得是,但要摆在明面上,又不好说出自己的私心,再要行事反而麻烦了,无奈之下只好道:
“戎儿虽非我嫡出,却也是当朝皇子,如今太子不在京中,陛下跟前怎能没有皇子侍奉?况且战场危险,我朝贤才良将辈出,难道无人可用吗?怎能叫皇子前去犯险?”
这话说的也当真是好听,不仅明面上是为大局考虑,且显得她仁慈爱幼,实则是在暗示守戎不是她生的。
姶静是在告诉这些人,叫守戎得了军功,他日就会有夺嫡之危,她不愿意!谁帮着守戎,就是与皇后和太子作对,识趣的赶紧想法儿阻止。
果然话一出,立即有许多人听出话中之意,想出各种理由,言说不妥。
朱公嗤了一声,道:“家国有难,身为皇子,本应首当其冲!太子在外勤学历练,二皇子代为侍奉父母自是孝道,但冲锋御敌更能解陛下之忧,是忠孝两全之事,有何不妥?况且二皇子骁勇善战,沙场上保全自身的本事还是有的,皇后娘娘敬请放心!”
姶静听这言语之间的讽刺之意实在心中恼怒,正想回驳,朱公又道:
“娘娘!恕臣多嘴,虽牵扯外戚、皇子,但朝政军务后宫之人不该干涉,祖训在前,请娘娘自重!”
“你!”姶静气得眩目横眉,又不敢轻易得罪朱瞻诏,言至于此,皇上只得命姶静退下,再三争执后,因朱瞻诏坚持,便初定了守戎。
到了朝堂之上,便即刻宣召守戎上殿议事,守戎匆忙赶来。然而一身常服,却风采不减;漫不经心之下,凛凛威风可见。
“孩儿守戎叩见父皇!孩儿不知父皇有召,应诏来迟不及更衣,请父皇责罚!”
“无妨!起来吧!”皇帝见他这副样子,心中疑虑倒轻了不少。
“多谢父皇!”
“我儿可知西境军情?”
“孩儿惭愧”守戎面露尴尬,支吾道,“于国事,近来……有些懒怠了!”
“赵康错判军情,致使败城,这是军报,你且看看!”
对于守戎这个回答,皇帝有些失望,但也彻底松懈了对他勾结朝臣的怀疑,将军报交予宫人拿给他,一面又道:“朕与众臣商议,拟让你出征支援,你可愿意?”
守戎迟疑着大概看了许久,方才咬着唇伏地回话道:“请父皇恕罪,儿臣……儿臣不愿意!”
话一出,四下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