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两人同乘一轿,来至京中一座民宅。
见是四方院落、深居巷末,院中花丛蔬果、鸡鸭同笼,俨然一派农家风味。正屋却有两座漆红大圆柱,显得有些突兀,尤其还挂着一副竹刻对联,书的是:酒易倾樽茶易凉,人多无情我多心,横批则是:就你吃醋!
炽莲冷眼一瞥,啐道:“你瞧他越发狂妄,这是挂的什么字!没个正经!”
守澈笑而不语,进堂中是四页画锦屏,当中摆着一张香案,上头不供神佛学道,只有两瓶牡丹花,旁边又架着一把白面扇。再绕过屏风往里一瞧,炽焰靠在凭具,一手捧着书,一手往盘子里摸獐子肉来吃。
看那神情姿态,简直如看账的屠夫一般,搭手翘脚、歪歪趔趔!看那打扮,草蓬似的髻,颈上挂着一副金锁圈,身上穿的大红单挂袄,下头却是洒花红水裤,而且用草绳扎着裤脚,赤足半拖着黑布鞋,怎么看都不三不四得不搭调。
炽莲近前站定,只喊了一声“焰儿!”
炽焰闻声,不由自主地就是一个哆嗦,抬头见了炽莲,更不禁咽下一口冷涎,结结巴巴唤了一声:“长姐……”
炽莲扫眼四周,但除了他底下那张草席,无地可坐,只好仍旧站着,一瞪眼又喝道:“你躲到这儿做什么?”
炽焰听着语气就知道要挨揍,一骨碌爬起身,赶紧凑过来呵呵赔笑道:“长、长姐怎么来了?”
“你不说我就问不出来了吗?还想蒙我?你个没良心的孬种!”
炽莲说着话,很自然得去揪他的耳朵,炽焰则更自然地闪身躲过。这么一躲,炽焰也看见她身后的守澈了,他立马冷下脸,一面坐回原地吃肉看书,一面道:
“姐姐如果来这儿是疼焰儿,焰儿高兴;如果是疼别人,哼!”
炽莲双眉一蹙,拉过守澈,指着他鼻子骂道:
“你还有理了?你发了脾气躲个清静,可真是能耐!摔东西越发上瘾了是不是?玉箫渣子划破了澈儿的脸,现在还留着疤呢!你摔了人家的东西,人家不怪你,还亲手给你雕石做笛,一双手都是伤,我自然心疼她的多!我告诉你,我今儿就是来替澈儿讨个公道的!”
说只是这么说,炽莲可没打算真的论事评理,骂完了将一把红玉笛丢到他怀里,就悄悄出去了,强留下了守澈难为情得手足无措。
那笛子不知是石头红,还是血染的红,艳得叫人心惊!
炽焰被骂了一顿,也绝不是滋味,喉间哽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再抬头看守澈眉间,果然一道伤痕如钩,赫然挂在眉角,不禁走上前轻抚。
“可惜……”见她一双手布满血痕,揉了揉又再叹可惜,“白玉微瑕尚可惜,霜花轻折更可怜!”
“炽焰,我——”
守澈局促,连呼吸也乱了,开了口却难言。好在炽焰这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也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他只是心切切抓起衣裳道:
“守澈,你等着!”
“炽焰?!”
炽莲站在门外正发呆,忽然见炽焰狂奔而出,守澈泪眼横流地紧追在后,还以为又怎么闹了,不由一惊,忙喊道:
“炽焰!你又跑哪儿去!”
“寻箫啊!”炽焰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炽莲为这稚气所动,笑着拉住了守澈道:“行了!没事了!他呀——放得下你才怪!”
守澈羞羞嗔怪,令炽莲更觉有趣,舒了一口气又道:“走了走了,回宫去了!”
这两人自去,而炽焰一路小跑回府,那身模样却险些叫门僮打出去,等他一跨进门槛,就扯着嗓子喊:“蟮儿!蟮儿!”
一小仆跌跌撞撞慌忙迎出来,蟮儿也是趁着炽焰不在偷懒了许久,主仆二人模样差不多,喘气的姿势也一般无二,甚是可笑!
待炽焰缓过劲儿来,一手勾住蟮儿的脖子,坏笑道:“说!是不是你向长姐告的状?”
那蟮儿笑得没皮没脸,如他的名字秃噜一个机灵,从炽焰胳肢窝底下溜出身道:
“嘿嘿,公子,小的知道对不住您,可是大姑娘她……她问话问到我头上,我哪敢不答呀?”
“真没良心!”炽焰踹了他一脚道,“算了,今儿我心情好,不打你了,你去收拾东西,公子我要出远门!”
“出?出远门?”蟮儿惊慌道,“还躲?还躲出去?那可不行,大姑娘要是知道了,就真生气了!那个,那个公子啊——小的、小的还想再活两年呢!”
“躲你个王八羔子!”炽焰又踹了他一脚,“你赶紧的!公子我要进宫再跟太子请个长假,回来咱就走!”
“哎?哎?”蟮儿赶忙又拦住了他道,“公子?您就穿这身进宫啊?”
“哟!忘了!”炽焰一拍脑门,想起方才路人的眼神,不禁憨然傻笑。
接着炽焰又是匆匆自东宫跑出来,正巧却撞上了郁郁寡欢的王珵!
自那日他表了情,王珵每每入宫,却只有紫绡的多种推脱,他一番苦情不得答复,怎不难受?
今日这又是扑了个空,王珵只得又去细琢磨守澈那句:“从此对面不相识,再见但为同路人”的意思,所以苦愁苦闷苦透了心肠,眼观鼻、鼻观心寸寸挪行。
怪只怪守澈不谙情理,只知如此这般保全了双方颜面,却不知伤尽了他的心!这欢心人撞上苦心人,犹是尴尬!
王珵一面说着“无碍”,一面怕炽焰问话显露私事,便先开口道:“炽焰,你这样行色匆匆,是要往哪儿去啊?”
炽焰正满怀高兴无处讲,逢问便答:“我方与太子告假,要去……嗯,这事儿我还没告诉一个人,说给你听,你可要保密啊!我呢——是要去长眉双峰!”
“啊?做什么?”王珵本不在意,一听此地名顿生惊疑。
“传说长眉双峰上的雪终年不化,形似一双长眉,是神仙坐化。此神仙怀里本有一支白玉箫,色纯泽盈,落于山峰中与雪混为一体,千百年来无人寻着,我要去找来送人!”
“既与雪色一般无二,怎能寻着?再说那不过是个神话传说,真不真还未可知呢!长眉双峰路途艰险、风雪可怕,你怎可轻易就去?”
“不不不,只有这样的箫才能相配,何况我不一经风雪,怎堪她的用心?王兄,不多说了,告辞!”炽焰一拱手,话音未落,人已飘出数丈。
“哎?”王珵有些懵神,却也不欲与炽焰细究,仍旧出宫去。
不想,才上了马车,却被周愫愫同她两个婢女拦了去路。
“王珵!你天天躲我,今日总算逮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