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就像是她刚入宫时那场宴席,一样的青铜酒樽,一样的炉火豆灯、雪天暖裘……
守澈曳着那玄金的长袍穿堂而入,使她恍然想起哥哥的那件熊皮大氅。炽焰没有察觉到这一丝变化,径直坐在了西面,讶而不惊地看着欠身相迎的叶东华。
叶东华今日打扮好生俊逸,月白浮锦绣群山,俨然一副天纵骄子的模样,守澈看了便屏退左右,道:
“叶卿果然是随性之人,既然如此,朕今日私宴,君臣之间便当坦荡直言,不知可否?”
叶东华欠身未起之时眉间一蹙,知道今日之宴怕是不简单,然随后傲立负手,笑对自若:“长公主不弃,仲荣自当奉陪!”
“朕今年幼,受皇兄所托,主持朝政。虽得忠臣良将勉强支持,奈何宗室之内女子难容,万民惶恐不愿主幼,强敌在外虎视眈眈,如今情势,不知叶卿以为,朕可担当否?”
“长公主虽年幼却有谋略,虽女子却有远见,仲荣未敢小看。当日所见威严决断,仲荣实有不敌。”
言尽伏地叩拜,炽焰暗惊,自叶东华立奇功回京,先皇特免跪拜,炽焰是从未见他对谁有过这般大礼。
守澈却舒了一口气,道:“叶卿啊,当日你那一笑,可叫朕忧心许久。”
“所以长公主就对仲荣时时监视,以防有不臣之心?日日送来长公主言行决断,向仲荣示威?而如今设宴相召,是放心了?”
守澈笑了,道:“叶卿为人傲气,若不如此,怎叫叶卿放心朕掌权?坐吧!”
二人相视一眼,守澈猜的果然不错,叶东华生性自傲,世人在他看来多为庸碌,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要收服便只能比一比心智才情,但这一比,可真是花费了守澈等人不少心思。
“朕犹记得先皇曾言,叶卿十六岁随父兄入边陲,遇敌众势强一战,卿受令尊临终托付,只身赴敌营——佯降实说!仅凭口舌之力离间了敌军之盟,才使我军能反败为胜,其后定下和平之约,才有这数载安宁,有了竜国今日之盛!”
守澈端坐上首,一副谈笑风生,将那君王之术操弄得流利,
“可惜朕生的晚,无缘一见叶卿当年风貌!但看叶卿容颜未老、才智不减,若再遇当年之事,应该也定能再现辉煌吧?”
下首之人看破不说破,亦是镇定自若,回以一笑道:
“长公主谬赞,仲荣不过仰仗父兄死战之功,腆居大行令之职,这几年来却未再有建树,实在不敢当公主这样费心。仲荣别无他用,唯有口舌能效,若能得公主委任,亦是臣之所愿。”
“朕自然知道这才不得用之苦,如今国情,正该叶卿一展抱负!”
守澈起身,缓步慢言道:
“实不相瞒,先皇之死并非失足,乃游沙国计谋暗害,朕秘而不宣一为保全国威,二来弑君之仇理应立报,然而近年屡有灾祸,军资、战力皆是不足,且朕根基未固,内臣不服、外将异心,所以只得将这一战暂缓。”
耳边的话忽顿了顿,见她脸上似有些无奈,一息之长满是疲惫!
“因而,朕定下这三年之期,国丧期间断了奢华之风、只重农商,便可省出军资,朕可统掌朝政,炽焰亦可整顿三军。”
默了良久,守澈才又开口,语气神情已恢复如初,
“朕已下旨令炽焰赴西北,收回朱瞻诏的兵权,这时期内更不可有战事!另外,朕已查明,游沙乃受木通挑拨,结下盟约共害我竜国,若叶卿能破此盟,朕这三年之计方可行进,所以请叶卿为御征使,随军同行,伺机破之!”
叶东华正色道:“此事,臣亦知晓一二,臣以为破之不难。”
“哦?叶卿已有良策?”
“是!臣对敌国之人一向了解,木通小人心性,野心勃勃却非大材,而丹图有远志气节,这二人本难同道,若非——”
叶东华看向炽焰,顿了顿改口道,
“但他两国实力悬殊,又南北不通,即便结盟也难长久,只要点拨日后分利之险,便可动摇!再者,游沙要经大息来犯,晓以唇亡齿寒之理,大息国便可为我国盟!三者,臣得知,丹图与其弟姜达虽一母同胞,却秉性大异——姜达狂放、丹图多疑,只要有隙可乘,臣定能设法离间!”
“原来叶卿早有打算,朕心甚慰,二位此去为国赴险,受朕一拜!”守澈举着酒樽,小小的脸却显得深沉忧怆。
夜宴之后,炽焰却忽然执意不肯住在宫里了,守澈拗不过,只得亲自相送,路上便问:“为何急着回去?”
“你知道我长姐的脾气,这么大的事你瞒着她瞒得了多久?我得第一时间去请罪,不然我就帮不了你了。再说,你的事不是办完了吗?我还以为什么呢……”
炽焰笑道,忽而又沉下脸来道,
“对了澈儿,其实方才我便想问你,为何要将巡防、禁军、羽林换人,京中一直是曹家掌兵,莫不是也信不过他,那我走了你岂不是有危险?”
守澈低头笑了,道:“不,你多心了!只是从前各方势力争权,曹欣手下也难免被人安插眼线,以前是知道也动不得,这一回便都清干净了。”
“哦——这我便放心了。”
炽焰舒了口气,守澈却又皱起了眉,道:
“你担心我的境地,我也一直想找人好好倾诉倾诉,本不该让你平添烦恼,你就只当是听我发发牢骚,我理一理思绪。”
“你说我听着便是,要是有帮得上的我留心,帮不上的我也不会记着。”
“人人都觉得我这一路太过平顺,朝中各方都为我所用,你可曾想过这些人为何要帮我?靖安公是因为你和莲儿姐姐,曹欣是对哥哥义气敬佩,宋庚怀是师徒情分,王家是二公子的旧情……”
话至此,守澈忽而苦笑了一下道:“难道我兄妹二人全是靠情分做事,将全局打算置于人心一念吗?”
“自然不是——”
炽焰看着她,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的人,眼中顿失了神采。
“张㴋投入哥哥门下时已是廷尉,也算得上是家门显赫的大宗!有多少人巴结拉拢,又何必为我皇兄犯险?张满虽是他庶出兄弟,可张满的娘就是他赶出府的,张㴋怎可能因此来投?其实这里头大多数都不过是交易,只不过朱瞻诏要的明显些罢了!”
余光瞥见他的落寞,守澈却不自觉地选择了忽略,他们之间那一层恨既然不能提起,那便不要提起。自顾向前走着,她倒苦水似的继续说道,
“张㴋为人刚正、嫉恶如仇,身在廷尉之职却碍于种种原因不得一展抱负,见过不少不了了之的案子,与哥哥交好,也不过是因为他要的公正,哥哥能许给他罢了……”
想念仍是难免飘进脑海,守澈站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妄图叫泪水倒流,那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其实他也从未真正投效,他不是在帮哥哥办事,而是在借哥哥的手,杀他觉得该杀的人罢了,我借了他的名单震慑百官,就也得为他设司直门!”
“还有这样的人?”炽焰一时不知道该敬佩张㴋还是该厌恶张㴋,“那你用他会有什么隐患吗?”
守澈转回身来,似是委屈似是无奈道:“当然有了!官场权衡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为君者想要这份公正,本身就是个隐患!设了司直门而不能把控,就等于将先机拱手他人,只怕早晚有一日,司直门会成了我与张㴋的隔阂……”
指腹摩挲过点滴泪光,炽焰满眼的心疼,守澈满腔的委屈!
“还有呢!叶东华他看似只是想再次名震天下,其实似乎也是另有所图的!王珵此时对我有情,愿意相助,可王保宜是什么样的人,又岂会陪着儿子犯傻?王家乃是外戚,若非先皇继位艰难,要打压各宗,又怎会破例任用他?只不过他在宗亲之中结仇太多,现在除了顺势归附我还能如何?我以哥哥守丧为由,暂时虽求了个名正言顺,可日后呢?若有哪宗反应过来,王保宜有了旁的选择又会如何?”
“我发配了京兆尹,还送你犯险,桑芜一族又会如何?我似乎总是在拆了东墙补西墙……”
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守澈此时害怕极了自己会辜负哥哥的期望。
“澈儿——”
炽焰本想让她放心,许一个忠心的诺言,可桑芜一族——又哪里他做的了主!
两人于是又陷入了沉默,静静走出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