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颜色因她而生,她却为那无端纷扰弃了花红,怎不可悲?)
嬴王府的烛火一向昏暗得很,众人站在阶下,有些不知所措。
守澈依旧是那件骑马装,玄金斗篷,从屏风里窥了一眼,良久才缓缓走出来。
“公主殿下?”
“公主,可知嬴王殿下现在何处,太子病故,此时正是夺嫡的时机!”
守澈低眉不应,在那软垫上坐下,拢紧了斗篷道:“各位,父皇驾崩了。”
“什么?陛下——”纷纷错愕跪倒,“陛下一向康健,怎会突然驾崩?”
“为何秘而不宣,那如今又是谁人做主?那些旨意又是谁下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驾崩,太子病故,此时嬴王殿下应立刻入宫掌控大局,以保万安呐!”
“对对对,现在嬴王继位是顺理成章,再无争议!我等定当辅助嬴王继位!”
“此乃天意!果然嬴王才是命定的君王啊!”
守澈任他们吵了半天,拔了支玉簪挑亮了些案上的油灯,待蛇信似的火舔脏了白玉,她幽幽道:
“我皇兄不会称帝——”
“这?这是为何?嬴王筹谋多年不就等今日吗?”
“本宫知道,这两日朝中巨变,你们之中也是有谄媚小人的。”
指尖轻拈簪上焦黑,冷冷瞥过一眼,便有几个心虚地低下了头,她笑了笑又道,
“审时度势、聪明趋利只要不失了忠义也并非不可,本宫不计较。”
搁下了手中玉簪,守澈叹了口气,有些憔悴地站起身来。
“不瞒各位,皇兄重伤,现下落未明。本宫虽有主意瞒天过海,但又觉得若共谋大事理当互相坦诚,因为从今起咱们争得,就并非党政私利,而是国计民生了……”
睁了眼,满是威严,她声声铿锵道:
“游沙蛮夷,奸欺我朝,本宫身为皇女,当担其责!京中若无皇统不能安邦,尔等助本宫一定乾坤,是为大义!待朝局太平,皇兄能予的,本宫一样不会少!”
“可……可你不过是一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我朝开化,女子为官拜将早有先例,本宫执政又有何不可?又试问如今普天之下,谁又比本宫名正言顺?”
守澈蹙眉发问,又顿了顿笑道,“一为御敌、二为助我行事,皇兄的兵马如今尽听本宫命令,已有两万精兵围城安扎,另有十万铁骑,也正在来京的路上!”
“本宫欲要平定朝纲,主意已定,尔等既已知道内情,成则罢!不成——也断不能叫人泄露了消息出去!”
话一出,有人惶恐、有人愤怒,然而她脸上又没了勃勃野心,没了阴狠歹毒,她肃色俨然,神情恳切道:
“各位见谅,本宫此言并不是想以武要挟,还是想请各位明白——今日危机,本宫别无他法,实在需要忠臣辅助、共渡难关!各位既让我皇兄信赖仰仗,想必都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明理人,所以敢才直言相求。事出非常,还请各位能以国为重,暂抛俗见、助我安邦!”
她撩袍一跪,足动江山!
夜深了,一架马车直到内宫门停下,未惊动一人,这厢一撩竹帘,叔容上前接驾,守澈探出头吩咐道:
“去请宗正家二公子,说我无奈深夜烦扰了,务必速来!”
“是!”
马车再行,到英才殿,殿内空无一人,灯火幽幽。
守澈独自一人踏入耳室,宋少保依旧埋头书案,忽然见她,险些撞翻烛台。
“先生果然未走?”
“是,不知公主来此,是有何事?”
“先生是本宫老师,自然是有问题请教。”
宋少保听她自称本宫,又是一怔,这才想起来起身行礼。
守澈也不禁觉得尴尬,笑了笑又道:“是我话中生分了,澈儿与先生一向只论师生,不论君臣的。”
然宋少保已觉察出她与往日不同,哪里又还信这话,他道:
“臣在朝为官,与公主确有君臣之别,殿下尊师重道,臣也该忠心辅教,不如各按其礼吧。”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知道了!”
守澈还礼,又道:“先生克己复礼,做事尽职尽责,学生实在敬佩。方才路过英才殿,见先生这里还有灯火,正巧想起有一问难解,想请先生为学生指点。”
“是,臣自当从命,公主请讲。”
“先生年岁与高太傅相仿,无论学问、为人,学生以为都胜过高太傅,为何却位居他下,至今仍是少保之职?难道是因高贵妃?还是因他肯攀附皇后?”
她掩鼻轻笑,不知是在笑人谄媚还是笑人迂腐,但很快她又垂了手,正色道:“学生实在为先生不服!”
宋少保闻言,机敏地蹙起了眉,他看了看守澈,随即站直了身子道:“公主有话不妨直言?”
“是!学生的谋策是先生教的,不该在先生面前绕弯子的。”
守澈有些尴尬,却也不介意,将情况大致说了说后,笑道,
“先生可知,父皇与太子是为游沙奸计所害,而这时我皇兄又下落不明,朝中看似太平无事,实则全靠左相尽力遮掩,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只有学生力排众议接掌大统,才可保竜国不乱!为保万一,请先生助学生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学生愿奉先生为帝师,首理英才殿!”
宋少保先是吃惊,沉思片刻方道:“公主,臣果然不曾看走了眼,公主虽为女子,却胸中有大格局,那么公主可已有计策?”
“左相为掩陛下遇刺之事,朝中运行依旧,英才殿也每日进学,这——便是学生的主意!”
眉间微动,她眼里满是果决!
“天一亮,曹统领会点禁军一百供先生差遣,学生只求先生将这一批权臣子女押到殿中,其余的事先生不必忧心,学生已有安排。”
“好好好!当年陛下设英才殿便有此心,公主竟能想到这一层,果然有治国之才!”宋少保抚须笑叹道,“其余的事,想必有炽莲那丫头在,也无甚可担心,那臣出些薄力便可。”
守澈长舒一气,她本以为宋少保为人桀骜,定然轻视自己一介女流,不想却这般顺当,于是一鼓作气,预备带兵封宫、草拟诏书!
王珵来时,她正接过大印,泪眼婆娑,这才明白宋少保的意思,原来这顺利,是因为炽莲——早已为她清理了宫中的阻碍!
“你瞧,这是多少人抢着的东西,拿在手里果然重似千金……”见了王珵,守澈又立马拭了泪,笑道:“我只当你会怨恨我,定不肯来。”
“公主哪里的话,于情于理,臣怎能不来?”
看样子叔容已将原委告知清楚,守澈对王珵很是感激,想起往日天真,又笑了笑,道:
“虽说做了万全准备,明日朝中还有左相相助,可毕竟还我年幼又是女子,总会招来不满。便是一时局定,也难保我那些叔伯兄弟日后不来搅上一搅。我并非恋栈权位,只是现在国情危机,不容再有自家争斗!令尊在皇亲之中最能服众,还请他再出铁腕手段加以协调,安稳的一律封赏,夺权的该杀该贬,我也一概照准!”
王珵默了半晌,忽得苦笑道:“公主心智实在叫人敬佩,也实在不是我能与配的。”
守澈愣了愣,没想到这时候他会说这样的话,自己对他这般利用,又实在有些愧疚难以弥补,于是讪讪地低了头。
王珵见她如此,更觉曾经痴心妄想,于是叹了口气,伏地叩拜道:
“臣的意思是,从今往后臣对公主只有尽忠尽力罢了!公主放心,家父虽有些迂腐怕事,但也非顽固不化,臣定会劝服家父为公主效力!”
守澈一时举得哭笑不得,转过身去道:“多谢你了……”
“晓风吹寒三里京城户,壁角铜铃颤颤击青瓦!乌夜楼台不摘星,斜倚朱栏望山倾!灯笼灭,只看谁家红窗暖,笑入高墙囚人牢。白衣却,雕栏画栋厌烦透,尽痴怨——变了闲话!”
这风、这楼、这夜色皆如词中所唱,只是人,还未能换下白衣。
炽莲觉得有些凉意,抱手回神,她身后只有一个黄门太监,自出事以来,连双儿跟着她都嫌人多,往昔那前簇后拥的阵仗,真不知是怎样熬下来的!
这一回,她父女二人把握前朝后宫,时时如油煎,却反倒不愿意再顾及人言了,只是……
只是若说真要任性,也该将新做的那身红绫纱穿一回,又偏偏还是素衣戴孝……
炽莲悠悠叹了口气,忽而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过得实在可笑,讨什么欢心?要什么圆滑?尽善尽美到头来还不是尽皆成空,倒不如从一开始纵情恣意,快快活活得好!
无奈地摇了摇头,看见底下马车匆匆,抬手揉了揉眼道:
“你下去吧,若遇见了公主,还是她叫做什么一应照办!敲钟……预备上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