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建于土地庙的后殿,本是用来给香客们落脚歇息所用的,但现下未时过半,日头落西,庙宇内仍旧逗留不散的香客只余三两群,皆在前殿祈愿。
心中所求太多,嘴里念念不休,心底惴惴不安,日日年年,香火旺盛得让他这方土地公甚为心虚。
与前殿的嘈杂不同,这后殿的茂林深篁处倒是宁静清幽,鲜少有人来,是竹槿平日里最常待的地方。
三人方坐定,便有一着青衣模样不过八九岁的小道童送上茶水,竹槿一边收拾方才与青玄撂下的残局,一边状似无心的问向韩勨。
“我与青玄十分好奇毅书是如何与璃尊这般人物结缘的,不知你可愿同我们讲讲,也好为我们解惑一二。”
韩勨双手接过青玄递来的茶,低饮一口,满口清香生甜。仙家之物果然与凡间的那些粗茶有着云泥之别。然而他却面色和蔼谦逊,似被茶得所诱,心底却小心谨慎,不动声色的在脑海中快速将所有的事在过了一遍。虽说竹槿是仙,他理当尊敬与信任,可阿璃的身份却是妖,自古皆说人妖殊途,又怎知这仙与妖是否也殊途呢。此前他被阿璃的一去不回吓得乱了思绪,心中只剩下慌张无措。猛然记起阿璃说过若遇着危险可来土地庙求助,便心血来潮一路奔忙。
而当他冷静下来后,才发觉阿璃从未对他说过,她与这庙里的土地公是友人。
倘若他一不小心在两位仙人面前说了于阿璃不利的话,那岂不是要至阿璃于万劫不复之地?
故而,他缓缓饮了口清茶,心中百转千回后,方语带犹疑的说道:“我自小父母离世,一个人过得孤苦无依又不得叔伯们待见。十多年前的春日,我久病未愈,又无钱医治,正独自在家等死时,是阿璃路过我家门口,见我可怜于心不忍,便将我从鬼门关处救回,是以,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哦,原来如此。没曾想到璃尊表面看着清冷孤傲,私下里却很是喜欢到处救人啊,你看,这不知什么时候又搭救了一个。”青玄把玩着手里精致的白瓷茶盅,有意无意的调侃了几句。
竹槿听了只抿嘴轻笑,他与青玄一样看出了韩勨的迟疑与对他们的不信任,所以才故意调侃了他两句。不过,韩勨对丹墨璃的过分信任并未让他觉得开怀,反而心生忧虑。
竹槿怕他之所会如此维护丹墨璃,许是因为误会了她的身份。
以往也不是没发生过此类的误会,那些凡人是分不清化作人形的妖与仙的区别有何不同,却又十分喜欢自作聪明。他们但凡是见到了容颜绝色且会御风飞行的美貌姑娘,就都会先入为自主的认定,那美貌女子定然是下凡来相助自己的仙子。
而后对着仙子一凡无限的殷勤追捧,而当他们得知了所谓的真相后,不仅会立马翻脸吓得哭天喊地,甚至还会重金请来捉妖道士来,设计索取人家的性命。即便他们曾被对方搭救过,也曾从对方那里得到了数不清的金银,可即便再多的帮助与恩情,最终也因对方是妖而一笔勾消。
更有那心狠手辣之人,不仅设计索要对方性命,更是怕以后会被报复而恨不得让对方魂飞魄散,他们毫不留情,也毫无愧疚,只因对方是妖而非是人人敬仰的仙,他们便可随意将心意,恩情狠狠践踏。
所以,眼下韩勨对丹墨璃的处处维护,不禁让竹槿对他的来访心生疑虑,担心他此行来的目的,生怕并不如自己与青玄起初所想的那般美好。
毕竟,利益当前,反目成仇,过河拆桥的先例比比皆是。
“阿璃心性善良,总不忍心看到别人在她眼前受苦受罪。”
韩勨确实对青玄的话有所芥蒂,他明知自己不可能是丹墨璃唯一救过的人,却仍旧难掩心中酸意。于是,在他心中更坚定了要陪同她一起,无论是人还是妖,未来,永远,他都要她只能看见自己,只能与自己好。
“璃尊的确是心向正道,秉性良善,可心地再好也改变不了,她妖尊的身份,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妖怪大多数可都是吃人的,可何论璃尊是拥有几千年道行的妖,你难道就没想过,她此前可曾吃过多少人吗?”
青玄与竹槿心思一样,都有些拿不准韩勨此行来土地庙的目的,他与竹槿对看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担忧后,便突然放低音量,语气森幽,连眼神都变得阴暗几分。
他这般吓唬韩勨,只是想试探一下韩勨真实的心意,看他会不会顺着自己的话,跳起来向他们告状,再寻求收妖的法子。
若真是那样……
竹槿恐怕连半分犹豫都不会有,断然替丹墨璃了却这段孽缘,抹去韩勨心中所有与丹墨璃有关的记忆。
竹槿与丹墨璃比邻而居四百年,如今又得她相助才能重修神识。他十分了解丹墨璃的性情,她修为虽深不可测,可心性却单纯透明如水一般,任谁与她多相处几回,都能看透个六七分。
她虽生而为妖,却一心只想修道成仙,下山救世助人也好,拜师山门也好,都只为了修道成仙这一个目的。
这天下虽多有嘲笑她命贱心高,但也有不少敬慕她,受她恩情的。
远得不说,就说那片深山老林里,不知有多少妖精在灵性初成,毫无自保能力之时,是受她照拂与维护才得以存活下来的。若非有她看顾,这山里的妖精数量只怕连现如今的一半都没有。
所以,竹槿不忍看到丹墨璃如那些被凡尘情爱牵挂,而被毁了修行的妖一般,最后两手空空,只落得了个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下场。
所以,哪怕日后,她会痛恨自己,他也会在所不惜,替他了却这段尘缘。
竹槿与青玄皆是打定了主意,心底想了无数,却不曾想他们竟低估了丹墨璃在韩勨心里的崇高地位,青玄一句话就将惹恼了。
“你可别乱说,平白冤枉了阿璃……”韩勨搁下茶盅转头看向青玄,声色凌厉的说道:“您也说了只是大多数,并不是天下所有的妖怪都以食人为乐,我相信阿璃是那极少数的善良之辈。您即是仙人,自当要慎言,惹是其他人听了您的话,深信不疑,那岂不是以后他们一看到阿璃就要对她喊打喊杀了吗?”
“啊?”不只是青玄,连竹槿同时被韩勨话的惊着了。
“如此说来,毅书你是早已知晓了璃尊的身份其实是妖喽?”青玄心里斟酌再三,小心试探的问道。
“嗯,她并未对我所隐瞒过,但不论她是妖是仙,于我来说都一样,她就只是阿璃。”
韩勨如此一番说说出,确实让竹槿与青玄觉得十分意外。
韩勨明知丹墨璃是妖,居然不怕,还相帮她说话,他对丹墨璃小心翼翼的维护,而对他俩明知是仙却仍敢疾言厉色。
韩勨与众不同的反应倒是挺让竹槿觉得稀奇,因为古往今来,人总是信任神仙而惧怕妖怪的,这是人之常情。可在韩勨这里却不一样,虽说丹墨璃曾救过他性命,二人之间会多一些常人难及的信任也属正常,可他竟然信任身为妖的丹墨璃,而多过信任神仙。
他是竹槿前生今世几千来遇到的第一个会信任妖怪而多过信任神仙的凡人。如此看来,只怕他与丹墨璃之间的纠葛,恐是已到了无法轻易了断的地步。
竹槿推算这段尘缘已然定了因果,他若再贸然出手干涉说不定会另生乱子来。
如此一想,竹槿便只能袖手旁观,坐看这段尘缘随天意发展下去,而不能干涉其中,他紧皱着眉头看着韩勨,心中百味杂陈。
青玄先是被韩勨的疾言厉色所惊呆了,而后又被竹槿心底那无限扩大的担忧所影响,思绪一时间竟有些混乱,他一边不明所以的看向竹槿,一边言不走心的回答着韩勨的话。
“那什么……你说的也对……这妖与妖之间也是有所不同的,就跟人一样,不也分有好,有坏的嘛。”
青玄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韩勨与丹墨璃的关系许是并不寻常,他怕韩勨会告状,立马打哈哈想圆回来。然而,却有人不肯配合他,将这话题跳过去。
韩勨就是那不肯配合的人,他听了青玄的话,反而是打趣道:“如此说来,那是不是也能说不是所有的神仙都是好神仙,其中是不是也有坏神仙?”
青玄磨了磨牙,干脆直接闭嘴,不再说话了。
竹槿却是轻笑起来,他很少看到有人能将青玄怼得哑口无言。
既然韩勨对于丹墨璃的身份已经有了认知,并没有生出丹墨璃是仙子这类的误会也算万幸,不然,往后的麻烦可就大了。
许多事都是因爱生恨,临了落得两败俱伤。
而韩勨即知丹墨璃是妖,就不可能生出其他不该有的绚旎心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