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在三危山下一守又是二十年,这些年里东皇太一仍是在山顶闭关入定,紧闭的双眸一直未曾醒过。若不是还能感应到他平稳沉静的气息,九幽都觉得眼前是一尊石像了。半山腰上的梨树长年长开不断,每日都有弄得最盛的梨花飞入结界内,似是在喂养着结果。
这一日,天蓝得格外通透,远空时有轻淡如烟的云丝飘过。梨树忽然间一抖,落下几下青叶。树下饮酒的九幽立即睁开眼,起身望向山顶,他有感觉,东皇太一终于醒了。
识海内,东皇太一嘴角含笑的逗弄着尺余长的小黑滕,记忆中浮现出两人最初相遇的场景。他指尖轻轻勾起细小的蛇尾,轻笑道:“当初怎么就把你认成桃花树了呢?”
小黑滕将头埋进一圈圈卷起的身体里,祂刚刚一不小心咬了这人一口,结果把他疼醒了。他按着自己不放,好怕会挨打,就一埋头动也不敢动。
“修养的也差不多了,该给找个地方好好修炼了。”
意识苏醒,东皇太一缓缓睁开双眸,入目是蔚蓝清晓,远山屏例,一边安然宁静的大好风景。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长久以来心口的压抑已消失不见,未来可期,他满怀欣喜。撤了自己的结界后,他才发出外面竟然还有一道结界。手掌轻抚在结界之上,感觉一道强盛的灵力流转至体内,他恍然意识到,正是这道结界,才使得他提前出关,也才让阿璃的命魂早日成形。
出了结界,他对着梨树深揖三拜。
九幽拎着酒壶,晃到他跟前一拳打在心口处,狠狠骂道:“你是认定我们不会不管你,所才使劲的作死是吗?”
东皇太一愣了下,随即对九幽拱手,歉然道:“对不住。”
九幽白了他一眼,冷哼道:“得了,得了,到最后救下你的也不是我,你这一拜我受不起。”
见他脸色一僵,九幽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事过境迁,你今后好好担起属于你的责任,莫让她的一片苦心白费了。”
东皇太一笑着摇头,没理九幽,他环视了一遍如今的三危山。绿荫如盖,生机盎然,深潭里的水清莹秀澈,如同一面圆形的镜子倒映着蔚蓝的天空。
“这里,如今大有不同了。”
九幽看着如仙境般的水光山色,感慨道:“她当年在这里殉道,也给此处留下生机。你又在里闭关入定近百年,使得原本寸草不生的三危山变成了一座仙山。”
东皇太一闻言,摊开掌心,他想让阿璃也看一看这里的变化。不多时一条小黑滕出现在掌心,祂惊奇的看着眼前的风景。
哇!好高好远,好想出去玩。
东皇太一感应到祂的心声,不禁轻笑,大拇指揉了揉祂小小的脑袋。
九幽则是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小黑滕,惊叫道:“你真的抢下了她的一缕残魂?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声音太大,小黑滕自醒来后就一直呆在安静的识海内,乍一听到他的声音,吓的“咻”一下躲进东皇太一的广袖内。然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疑惑的看着九幽。
东皇太一安抚的拍了拍祂,才回答九幽的问题,“并非是我抢下的,而是她此前留在我体内的一丝魂力。”
当年丹墨璃将他其中一片神魂暂寄在桃花树内,让他以小桃妖的身份生活在桃林里。后来,因与在万恶深渊下的第二片神魂一直无法成功融合,这个小桃妖的魂力日渐消减。为了不让他的神魂消散,丹墨璃每日都给小桃妖灌输自己的魂力。如此,日久之下,他的魂力中便残留下一丝她的魂力。
那日,雷劫之下,她见到归墟之内的兄长,而与次同时,自己也见到了。兄长在关闭归墟之门的那一刻,将一粒尘埃点入他的眉心。顺着这粒尘埃,他在自己的神魂力,找到了那几乎等同于无的一丝丝魂力。
“所以这近百年里,你之所以闭关就是一直在用自己的神魂修养着她的魂力。”
东皇太一看着探头探脑的小黑滕,点头道:“没错。当初看到祂时,还以为祂是我幻化出来的,没想到,却是属于她的一丝命魂。”
九幽看了眼透着可爱,憨态可掬的小黑滕,脑中不禁回想起丹墨璃一袭九重乌纱裙,傲然立于九重雷劫阵下的身影。“可她只是一道命魂,而非实体,你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将她将养在你的识海里。”
“所以啊,我得要去给她找一个能寄养的真身。”
九幽皱眉,不得不提醒好友,“她是世间最后一条黑滕,你哪里再去找另一条。”
东皇太一却不甚在意,笑道:“无妨,不过只是副皮囊,怎么都好。”将祂收入袖内,他对九幽道:“我已无碍,稍后会去一趟桃林,你不必担心。”
九幽仔细的打量他一番,确认他真的无事,便点头应道:“也好。我也该回去看看我的红莲了。”
东皇太一想到冥殿中养了几十万年却依旧不曾开花的红莲,神色有些愧疚。那红莲是后土化作封印镇压万恶深渊时留下的一缕神魂所化,九幽一直以自己的神力小心的将养着,就盼着那一日后土也能如阿璃这般醒来。哪怕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哪怕她毫无神力,也毫不在意。
许是看到阿璃,九幽的心中又想起了往事。
“抱歉,当年若是我出手,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九幽摇头,东皇太一重归神界那一刻起,属于他神喻就现世天下。当年那一难,明着是由帝俊与魔神引起,实则是天道对众神的驱逐。最初的那一批上神都心知肚明,看开的早一步飞升离去,如伏羲,如十二祖神。留下他们这些对世间还存有牵挂舍不得走的,如后土,如女娲,如梨山老祖,就不得不应劫。
东皇太一是例外,他本就不得飞升,他的职责是封守这一方世界,不被外神侵扰。
“你们这一对兄弟,一个守在门外,一个守在门内。天道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九幽的疑问,也是众神的疑问。但无人能真正参透,所以即便是上神也只能随波浮沉。不甘心又如何,无论是何等身份,他们终是违抗不过天意。
“怪不得你。你会入魔兴许都有几分天意在内。”
辞别九幽,东皇太一带着小黑滕往东荒丹薰山的桃林而去。中途他特意带着祂去一次当年的小村庄。几百年时光,虽不是沧海桑田的剧变,也早已物是人非。人间帝王变了姓,连天的烽火才刚停熄,四处都有逃难的百姓在寻找适合生存的地方。当年小村庄也早已没落在满山荒草里,他在荒草中寻到一个石桌,二方石凳,上面满是青苔。他挥袖将石桌和石凳收入乾坤袖内。继续往前走着。
小黑滕绕在他的手腕上,满眼好奇的打量的四周。
“不记得了?”顿了顿,接着又说,“不记得了也好。以后得空,我慢慢说与你听。”
一众千余人的流民沿着河边往前慢慢行走,他们望向前方,满是迷茫。忽然他们看见有一位长衫紫袍的公子立在河边,他低头望着青幽幽的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头领路的一位白须老者走到公子跟前,拱手问道:“敢问公子,可知前方是何处。”
他指着前方回道:“往前再有三里,便是一处荒落了的村庄,那里曾有肥沃的田地,你们可在那里安家。”
白须老者一听,顿时激动不已,连忙拱手道谢。
傍晚,落日余辉中,荒落了两百年的村庄终于迎来新的村民。
踩着最后一缕夕阳,东皇太一悄悄落在桃林的温玉池旁。这里一切如昨,茅屋内点着灯,屋外她长坐的石桌上,桃花茶还留有余温。仿佛她的离去只是暂时远行,早晚会归来一日。
温玉池旁,那棵从小院内带回的桃花树还在努力的生长着。只是当年为救他而耗尽灵力,自那后,就不曾再有花开。
东皇太一绕着桃花树走一圈,轻轻拍着树杆,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当年将你错认是桃花树,如今,你真的要做一棵桃花树了。”
他将手腕举起,小黑滕瞪着圆圆的眼睛不明所以歪着脑袋看他,似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祂只是一道命魂并无实形,如今的形态只是应他心中所想出来的幻化而成。要想救回她,就必须为这道命魂寻一个寄身之处。可正如九幽所说,这世间再无黑滕,他到哪里寻一个合适的真身。但好在祂也并非一定要黑滕才能寄身,其他适合的地方也可。所以,他首先想到就是这棵桃花树。
亦如当年她将自己的一片神魂寄养在桃花树内那样,他将她的命魂小心轻缓的放入桃花树里。
小黑滕眨了眨眼睛,祂觉得不些不舒服于是想摇一摇尾巴,可下一刻桃花树晃了晃枝叶,一阵“婆娑”声传来。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自己无法再像之前那般缠在他的身上,汲取他的温度了。
心里很不开心,桃花树瞬间耷拉下枝叶,一副立马不活了的模样。
东皇太一听到她的心声,抚摸着树杆宠溺的笑道:“放心,我不走。”
桃花树欢喜的抖着树枝,狠不能用树枝圈住他。
她心中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于是努力想将树枝靠近他,无奈她修为不足,此时还只是一个刚有灵性的小小桃树精。
好吧。她又不开心了。
东皇太一失笑,“好好修炼,你很快就能抱着我了。”
是啊。她只要好好修炼,总有一天能抱着他不放的。
无人知晓处,天下间多了一个不起眼桃树精。
夜幕星河下,已经百年不曾开花的桃树在绿叶深处偷偷长出一个小小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