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纷扬如雪,清甜香气弥漫鼻尖。
风软软的吹起一缕遗落在她鬓边的碎发,万千风情的眉目里隐含着他从未见过的紧张,与一丝让他莫名心跳如雷的期盼。
宛如新婚的妻子精心准备好一切,正期待远行归家的丈夫给予她赞扬那般,勾动他的心弦,乱如万马奔腾。
后来的许多,许多年里,即使韩勨被束缚在地狱最深处饱受折磨时,也会一再回忆起这天的清晨,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如昨。
仿佛那桃花依旧清甜,桃树依旧如新,她也还是娉婷玉立的站在面前,为他张罗好一切。也从未曾张着血盘大口吞食了自己,以至他三魂七魄散落,道道破裂得如碎镜,再难复原。
唐翼原本正与好友淡天说笑,忽见好友话音戛然而止,神色僵直的望向一边,眼底迸现出惊喜与狂乱,他心中顿觉诧异,立马转身随韩勨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位青衫罗裙,身姿绰约的绝色佳人于落花里款款而来。
漆黑莹亮的发丝一半垂落至脚踝,一半被新折下来的一簇盛极而开的桃花枝固定在脑后,半散的发被清风吹起,如羽缎柔软轻扬。
唐翼自京都而来,自小见过的各式美人多不胜数,却未有能比过眼前之人。美艳清绝,娴雅淑正,艳丽而不妖娆,端正却不清冷。
他满怀惊艳与好奇的看向身边两眼发直,比自己更为惊诧的好友。
如若自己没有猜错,此时出现在此地,又端得是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她应当就是这几年来毅书常挂在嘴边,时时念叨的那位在双亲离世后看顾他安然长大的姐姐了。
早听闻这位前科状元家中藏有一位情义可嘉的女子,据说此女子虽比毅书年长几岁,却自小看护他长大,不仅照顾他的饭食起居,还尽心尽力的资助他读书,上京赴考。虽说两人之间并无婚约之许,但不难看出二人情投意合,少年郎离家,远赴上京应考。一去多年未归,然这位姐姐即始终不曾嫁与旁人,仍是安心的在家中等他归来。如此心志坚贞,情义两全的女子,世间难得。
怪不得毅书私下里早就将人家看作是自己的妻子,不论是何处境也不忘每月一份家书,看到新奇好玩或是女子喜欢的饰物也都一一着人送回家来。
同僚好友间都知晓他家中有一心仪女子,甚至为了此女子,去年七夕时,毅书硬是拒绝了中书侍郎欲将自己幼女嫁与他的好意。京都谁人不知,中书侍郎的幼女对毅书一见钟情,难以自制,每日里牵肠挂肚,以至茶饭不思。
眼看着爱女及笄,登门求亲之人往来不断,可这位千娇万宠的小小姐一概皆看不上,甚至扬言若是父母相逼,便只得去悬梁。难为中书侍郎自小溺爱这老来得之不易的爱女,冷硬着老脸几次旁敲侧击暗示毅书主动上门求娶。
岂料,毅书也不知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每次都傻愣愣敷衍了过去。
这让中书侍郎记恨他至今,明里暗里的一直有意为难于他。
丹墨璃低眉敛目,依着规矩未敢径直走上前,于两三步外远远站定,微微屈膝,礼数周正万全,姿态端方从容,让唐翼暗中赞赏不已。
这般优雅从容,不卑不亢的仪态,便是京中自小由教习麽麽调教出来,礼数周全的闺阁小姐也不过如此。
韩勨听到唐翼一声赞叹后,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想要接过她里摆得满满当当的托盘,她却侧身避过,小心翼翼的抬眼望着自己。
这种端茶待客之事,本就不是他一个大男人该做的,不仅会失了礼数,更会失了他如今的身份,他只好将丹墨璃引上桌前。
丹墨璃跟在韩勨身后,转了个弯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将饭食一一布好,又福身行礼。
唐翼赶忙起身,未敢自持皇家驸马的身份,行了个平辈之交的还礼。
“敢问这位是……?”
韩勨看着丹墨璃,不知再想些什么,神色小心的拉过她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向好友介绍道:“这位便是在下还未过门的妻子。”
丹墨璃闻言立即抬头直直的望着韩勨,她从未曾想过,韩勨竟会这般介绍自己。
她以为韩勨至多会向外人介绍自己是她的姐姐,毕竟,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姐姐,姐姐”的叫着,所以,这十多年来她一以为自己在韩勨的心里,就只是姐姐一般的存在。
“哦,原来竟是弟妹,真是失礼,失礼。”唐翼打趣道:“与毅书结识这些年来,一直听闻他家中有一位如长姐般待他千般好万般疼的未婚妻,如今可算是见着了,竟是比毅书说的还要娴雅高贵。”
丹墨璃先是呆愣了一会,似是未听懂唐翼话里的意思,待反应过来后,脸颊红艳如血。她竟然不知,出门在外的这几年里,韩勨是这般惦记着自己。
更未敢想到,他竟然与人说自己是他的未婚妻。
她神色迷蒙的望着韩勨,不解,疑惑,以及一点点心动。
韩勨被她看得甚觉尴尬,转头轻咳了一声。
自己背着她小心藏起来的秘密,就这么被峘羽给当面点破了,他即恼又怒,却也窃喜不已。
“阿璃脸薄,你且少说两句吧。”
韩勨轻轻捏了捏手心里柔软细腻,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唐翼无奈的笑着扔头,责怪的瞪了他一眼。
“你怎的好意思说教于我,为何早不提醒我弟妹在此,害我两回皆空手而来,失了礼数,让弟妹见笑了。”
头一次登门拜访,原是不该空手而来的。只是昨日傍晚才到,一身风尘又急着安顿便也未能正式拜访。且毅书家中已无长辈,他也就格外随意了些。今早他因换了地方睡不安稳,早早就起了,来此处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就想来看看昨日让惊叹的桃花树。
本就时辰尚早,原以为主人家应该还未起,他站在院外看看就成,哪成想刚来就看到毅书立在门口,聊了两句也就顺势进门闲谈了起来。
两回来拜访都未能准备礼物,他长这么大何曾失礼至此过,想想,也觉得无地自容了。
“能得大人抬爱已是民女荣幸了,怎敢多劳,况且,我了不知……不知他昨日会回来,今日一早乍见着他,民女也很是惊讶。”丹墨璃福身施礼,柔声细语的替韩勨解释了几句。
只是话刚出口,她才忽然发现自相识以来,自己竟一直都未曾唤过韩勨的名或字。这家中从来都只有他和自己,两人熟悉后彼此都了解,有时只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便能猜到心中在想些什么。
是以刚才她舌尖打结,只因不论是“韩勨”,又或“毅书”,这两个名字于她而言都十分陌生,而相比韩勨那声脱口而出的“阿璃”,她却显得格外扭生疏,慌乱而不自知。
但韩勨读懂了她眼里不经意间一闪而过的慌乱,心底一阵悸动,因为他发现,对于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她并未有任何排斥,更未见她恼怒。自己曾担惊害怕了许久,怕她知晓了自己的心思后,会抽身离去,死生再不相见。
“姐姐,你忙了一早晨,先进屋歇息去吧。”
按着礼数,家中有男客来访时,她是不能与自己一同上桌的,想到分别许多年后的第一顿饭,自己与她不能同桌而食,韩勨忍不住冷冷的看了一眼贸然登门蹭吃的好友。
唐翼竟觉得自己在他这一眼的不忿里看出了万分幽怨的哀愁来,顿觉好笑,一下子没忍住,“扑哧”的笑出声来。这下可好,韩勨将无形有幽怨化作实质,一个眼发瞪了过来。
丹墨璃一向冷情,不爱与人多相处,未能立刻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在笑些什么,韩勨又为何瞪着人家,但她能感觉得出韩勨有些生气了,怕他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不禁小声提醒着他。
“嘉荣,莫要无礼。”
韩勨第一次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于他十分陌生,但依旧让他心生澎湃,紧握着她的手一阵轻颤,复又牢牢握住。
“嘉荣?这名字我从未曾听毅书说过……”
“是乳名。”
“咳……原来如此。”
乳名?
昨日到此后,他可从未听见任何一位宗族长辈这般唤过他,想来,应是人家小夫妻间的闺阁情趣,他不仅来得不是时候,连说话也失了分寸,怪不得人家嫌弃自己呢。
唐翼原想起身告辞,给久未相见之人空出些时间来,奈何毅书的反应太过有趣了,他从未见过毅书如毛头小子般紧张慌乱的模样,不由得生出了几分逗弄他之心。
想到此,他索性就又坐了下来,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韩勨没曾想好友的脸皮这般厚实,桌上预备的早饭就只有两人份,若是他在这赖着不走,阿璃就没得吃了。本想着自己丢给他个眼神,让他明白自己的多余之处好识趣些寻个由头离开,他却倒好,反而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坐定不走了。
韩勨心中一阵气结,却也无可奈何。
目送丹墨璃回屋,他一脸没好气的抬手,请客人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