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早,走得也早。未至春分,倾盖四野的雪已经化成娟娟细流,湿泞的大地不曾长出青青春草,却将被大雪掩盖一个冬季的瘟疫释放了出来。
好在楚骐有所准备,刚开春,天渐暖时就在粥铺里支了口药锅,整日不断的熬着草药,每一个过来领粥的人都要先喝上一碗药。然而即使他准备的得周全,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他的能力再强,却经验不足,桃佴与他一样,虽也预料到天暖后会有瘟疫横行,也准备了充足的草药。可他二人只考虑到了活着的人,却不曾考虑到那些死去的。
雪化后,水冲刷着大地,那些不曾好好掩埋的尸体有不少都暴露出来。湿润的土地,渐高的温度,是最易滋生瘟疫,生出瘟疫又随着水流与空气蔓延到各个地方。于是,这场迟来许久的可怕瘟疫一经爆发,全然再无法收拾。不过半月光景,不止乡野,就连县城里也十家有七户被感染。
而且暴发出瘟疫的不止江陵一处,据说四周各个县郡都因瘟疫死了无数的人,无论黑天白夜,登高远望,到处都有烟火升起。那不是报讯的狼烟,是焚烧尸体的黑烟。
“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楚骐立在鼓楼上,扶着斑驳老旧的城墙,咬着后槽牙字字泣泣血的问道。连番的奔波与打击,让他整个人瘦得几乎皮包骨,眼下的乌青从未消散过。
桃佴立在他身旁,与去年相比,不过一个冬天他的相貌就如老了十岁,憔悴不上。望着被黑烟遮掩的天际,他沉默不语。他也不知为会何会如此,明明已经备足的药材,也提前让百姓吃了药,为何瘟疫还是会爆发开来。
“在下并非是责怪道长,道长已尽心尽力,此事要怪,只能怪我处事考虑不周。”楚骐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焦躁,他明白这事怪谁都不能责怪到桃佴。
“也怪不得大人,这瘟疫已在地下蛰伏一年之久,如今全部发作出来,威力大之完全超出我们此前的预估,才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再有,药材不足,我开出的方子也不能发挥全部的药效。”桃佴无奈的说道,此话即是开解楚骐,也是开解自己。
桃佴自知他已尽全力,但天意难违,谁也改变不了。他入世一年,已看出当今朝廷不顾百姓死活,不保江山社稷,所有人一心只为自己贪图谋利,终召来天怒人怨。常言道: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
“道长可还有他法?”楚骐不是迂腐之人,也明白今日的瘟疫是多方原因一起发作导致的。但他身为此方父母官应当竭尽全力保他们安然,更何况他们之中,还有他的宗族亲人,有看着自己长大的师长,有一起玩耍的同窗好友。
“你容我再想想?”桃佴握紧双拳,眉头拧成了死结。
如今他已无法,若真要救这一城百姓,只得回桃林。桃林里有许丹药,他偷一些出来分给他们,也许能解了这瘟疫。
楚骐只静静的望着他又转头望向不见丝毫生机的旷野乡园,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他望着不断升起的黑烟,缓缓闭上满是血丝的眼,心底充满了绝望与迷茫。
傍晚,当两人正在商讨如何安置城外越聚越多的难民时,家中仆役慌忙来报。
“公子你快些回去吧,老爷晚饭时晕倒,怕要不好。夫人让你快快回去。”
楚骐大惊失色,摔了手里的茶盏。他转身往门外跑,却被桃佴一把拉住,带至后堂。
“这个你小心藏好,若真是染了瘟疫,你将它喂与你父亲吃下。”桃佴将一片指甲大小,色泽碧绿的嫩叶塞进楚骐手心。
“这是……”楚骐看不出这叶子有何不同,它看着就像春暖花开时,枝头长出的第一片嫩芽。
“这是贫道观中特制的草药,虽不敢说能治百病,但能暂时缓解父亲的病情。你按贫道所说,喂你父亲吃下便可。”桃佴简单明要的与楚骐说了叶子的来历,只是他眼神有些闪躲,神色也略有不安。
楚骐看了眼手心里的叶子,再一看桃佴不安的神色,心中略有明了。于是他心一横将叶子还给桃佴,并叮嘱他。
“即如此,这应该是道长用来自救的手段,我怎好夺了去。道长万将它收好,莫要再给旁人了。”
桃佴微微一愣,听懂他的话意后,心中分外感动。
“大人不用担心贫道,这叶子贫道实在用不到。只一点,你千万莫要将这叶子的来历告知旁人,以免为我引来杀身之祸。”
“道长……”楚骐无法分辩他话的真假,但一想那晚自己不小心看到的景象。只得点头答应,“道长放心,在下纵是身死,也绝不说出半个字。”
听楚骐这一番保证,桃佴心底的不安也烟消云散。半年的相处,他自认对这位一心为百姓着想的县令大人,还是能够相信的。
楚骐带着桃佴给他的叶子回家,两日后方回。这期间桃佴一直在冥思苦想,如何才能医治瘟疫。法子他也有,但无论哪一种都有可能会违背天道意志。因为所用的药材皆是人间不可有的东西。但若是动用桃林的药材灵丹,必定是会将桃林甚至于整个妖界与人间这场死伤无数的灾祸有所牵连。
六界分明,各不相往。人间所发生的一切自有天意安排,生死多少也有定数。所以妖界若是贸然插手其中,将会被天界认定是干涉天权,到那时,他所做的一切非但不能为自己和桃林带来功德,还有可能会为妖界带来一场天罚。
第三日午时,楚骐自家中回到县衙。前脚才进门,下一刻他便晕倒在地,被众人扶进卧房内。桃佴遣走众人后为他把脉,谁料楚骐因亲自照料父亲,也被感染上了瘟疫。桃佴看了着面色蜡黄,整个人也清瘦了一圈,忆是皮包骨的人,想也未想的就抬手,口中低语几声,便见一片碧绿的嫩叶出现在他手中。
桃佴用水将叶子给楚骐喂下,见他高烧渐退,才放心的出门。
“咔嚓。”门轻合上,原本应是昏迷不醒的楚骐却瞬间睁眼,眸底一片清明。
他震惊的望着合上的房门,脑中全是方才所看到的场景。他确是因高烧而头晕,但只短暂的昏迷了片刻就醒了过来。意志回笼时他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把脉,耳边闹哄哄的声音吵得他头痛心烦,于是就没立即醒来。
待众人散去后,他平心了中心的烦闷恶心,才眯着眼睁开一条缝,就看到桃佴的手中忽然多出一片嫩叶来,看着与自己给父亲喂下的一模一样。他疑惑不解,却本能的继续装睡。
那片叶子刚塞进口中,楚骐就尝到了桃子的清香,叶子被水化开,吞入腹内。瞬间他便浑身清凉,之前的痛苦难受仿佛是随着他的呼吸都散出体外,他感觉到了久违的神清气爽。
他从不知仅是一片小小的叶子,竟然能有如此神效。
若每人都能拥有一片,那岂不是城内的百姓都有救了。
但楚骐也只是想想,他不敢将这要求说与桃佴知晓。怕桃佴会觉得他贪心不足,而抽身离去。他不知道桃佴来自哪里,如果他走了,自己将无处可寻。
于是楚骐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闭上眼继续昏睡,可事与愿违,王仕延也病倒了。
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到楚骐手里有神药,还用此药救了他的父亲,于是,他让人将楚骐找到家里,苦苦哀求他无论如何也给自己一颗神药,他不想死,王家也不能没有他。
楚骐望着待自己如亲子般疼爱的世伯,拒绝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得跟王仕延解释那药不是自己的,而是道长所赠予的。是否还有药,他需得要回去问一问。
楚骐满怀惊吓的回到县衙,来到桃佴的厢房外。他踯躅不前,在门外来回踱步,直到桃佴看不下去了,亲自开门将他请进屋里。
“大人在外面站了许久,可是有可要找贫道?”桃佴给他倒了杯清茶,笑着问道。
楚骐押了口茶,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的说道:“无事……无事,在下就是来回走走散心。”
桃佴愿出手救自己与父亲,不过是看有好友情分上。但他不能借此为由,让他去救自己身边的所有人。而且他心中明白,若是桃佴救了一个两个后,那他的名声就会被传开,当时,再有别人求来,他是救还是不救。
所以,楚骐知道这个口他不能开,不然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但世伯的声声哀求他又无法置之不理,一时间,他只觉得进退两难。
“大人,水已经喝完了。”桃佴将空杯拿过了,又续上一杯递给他。“大人可是为了王家家主来找贫道的?”
“道长已经知晓了?”楚骐惊诧的望着他问道。
“不过是贫道的猜测,但大人的态度已经告知了我答案。大人若要救他贫道可以想一想法子。”
“真的,道长原意救世伯?”楚骐一听此话,面色大喜。
“贫道只是答应会想一想法子,但不能完全保证。”
“不难,只要道长再给在下一片叶子,就能救世伯了。”楚骐一时惊喜,便荒不择口的说道。
桃佴一听,立马谨慎的看向他,疑声问道:“大人怎知我还有叶子?”
“这……”楚骐面色尴尬,不好意思的揉着鼻子,小声解释道:“那日你救我时,我中途醒了过来,看到你手心里有片叶子。”
“原来如此。”桃佴见他如此说,也就不再隐瞒,掌心一翻多出片嫩绿的叶子,“这不过一些寻常道士都会的障眼法,这叶子我只有三片,这是最后一片了。”
桃佴将叶子递给楚骐,楚骐接过叶子千恩万谢过后,就立即去了王家。
他一走,桃佴也不再多留,整理了一番,准备离去。方才他将叶子递给楚骐时,见他毫不怀疑的就接了过去。这种毫不怀疑并非出于信任,而是他心中对自己的来历,或是身份已有些许了解,故而他若在逗留恐是要给自己带来杀人之祸。
桃佴方一出门,就感觉到四周有层层压迫向自己逼近,他抬头一望,院落上方,不知何是结成一道阵法。
“捉妖阵!”他怛然失色,脱口感道。
“正是捉妖阵。”一个身黑色道袍,神色冷酷的道士出现在院墙之上。
桃佴扔掉褡裢,召出一柄宝剑,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