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时,天已大亮。
她翻身跃下树梢,收起那支紫晶葫芦,晨曦下这支葫芦泛着晶莹剔透的紫金光芒,与她眼底的光遥相呼应,虽然看着只有掌心大小,但内有乾坤,装下整个洞庭湖的水都没有问题。
自韩勨喜爱用这树上的朝露来泡茶后,她便将葫芦挂在了树梢下,每日采接露水。
当然只凭这棵树上的露珠并不够用,所以她在来前已收集了整个桃林近半月的朝露。她掂量了下葫芦的重量,觉得足够他一年的用量了,就顺手将葫芦挂在树梢上,随后带着一身的桃花香气与清晨的凉意进屋去叫醒那个还在酣睡不醒的人。
因昨日饮酒过量,睡至半夜觉得闷热,韩勨将里衣松开些许,衣带松垮垮的系着,随时都会松开,而衣领敞开,露出他白皙的肌肤,与纤细的锁骨。
让无意看见的人,脸微微发热,却移不开贪恋的目光。
“韩勨,该醒了,再不起你今日就要迟到了。”她小心的坐在床沿边,目光尽量放在他脸上,伸手轻轻推晃他的肩膀。
去岁入秋后,他就转去了府城的南竹书院里念书,据说那里的院长曾贵为两任帝师,学问极好,庙堂声望极高,韩勨能被他招揽入书院念书,对于以后的仕途会大有助益。只是,府城太远,一来一回坐马车也得需两三个时辰,所以他只能月中月末的时候才回家一次。
以他的学识原本早就该去南竹书院念书的,师长也曾催了他许多次,只是他一直找各式理由,顶着师长的压力硬是捱到了去年入秋后才去书院,如此一来,今年春夏他便不能再像往年那般天天回家了。
一想到他将要离家半个月,待再回来时便要着手为他整理进京赶考的行装,丹墨璃心中就升起一阵落寞来。
那感觉就像舍不得自己辛苦带大的孩子离家远行的母亲,酸涩,而欣慰。
“姐姐,我头疼……”韩勨闭着眼,翻身朝外躺着,顺势将丹墨璃的手压在自己的肩膀下。
她无奈的摇摇头,心中虽也心疼他正宿醉难受,仍是开口训导他。
“现在知道难受了,昨晚谁让你贪杯来着。”她动了动,没能将手抽回,“以后可记着了,尤其出门在外,切莫要贪杯。”
韩勨只是笑笑,未多说话,反而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深深的叹息一口气。
昨晚酒席上他只是意思了一下,并未多喝,毕竟今日里他还要赶早回学院温习功课,宗族长辈们也是惯会看眼色,行事颇有分寸,不曾对他劝酒,反倒是在酒席之上长辈们一直看着,便是他想多喝一杯也不成。
只是,他喜欢她眼底因自己而起的心疼与焦急,故而才顺她话赖着不想起,一副神色倦怠万分难受的委屈模样,有意惹她多说两句关怀的话。
要知道,他今日一走便要至月半方能回,可她昨日才来,分别半年后他们不过才相聚了一晚而已,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他想这么一直赖下去,跟个孩子般在她怀里撒娇。
额上柔软冰凉的手心驱走了倦意,她的手即便是酷暑天也一直都是冰冰凉凉的,夏日里摸着十分舒服,至于冬日里嘛……
秋冬之后她就消失了,他就是想要知道,也无从得知。
丹墨璃见他一直眉头紧皱着不说话,整个人看着疲倦不堪,一副很是不痛快的模样,想是昨夜睡得过晚以至于他眼下的乌青分外惹眼,于是心里再多教训的话到了嘴边,打着转又咽了回去。
两手各按在他的太阳穴处,轻轻揉着,指尖处一团如烟雾般的灵气随着揉压轻缓的渗入进韩勨的身体力。
没一会功夫,韩勨的气色就精神了许多,眼下的乌青不见了,心情也好了起来,睁眼望着她时,双眸雪亮晶莹,黑白分明。
韩勨只觉得有一股凉而不寒的感觉像水流一般慢慢席卷了全身,随着凉意游走全身,他感觉身体一下子就轻松舒坦起来,腰背上的酸痛之感也消失不见了。他知道姐姐定是用了什么手法,但他并不在意,他相信姐姐并不会伤害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而已。
即已清醒,就不能再一直赖着不起,况且一会他还有惊喜要给她看呢。
洗漱完毕,换了学子青衫后,韩勨神清气爽的来到桃花树下,桌上早已摆满了合他胃口的早餐。
小米粥养胃补气,汤包鲜美多汁,千层米糕清甜不腻,都是些养胃的东西,配上一碟子酱菜,一小碗酸萝卜,而那盖得严实的四层高食盒内定是哪个酒楼里的点心。
韩勨看着桌上丰富多样的早餐,笑得眉眼开怀。
从最初的袖手旁观,到今日的样样俱备,她慢慢开始为他打理生活饮食,料理庭院杂事,便是学业功课上,只要是于他有所助益,她也会留心一二,提早为他备齐妥当。
她越来越像这个家的女主人,为将要出门远行的家人打点行装,备好膳食。
他一边喝着温热的小米粥,感受着胃里的暖意,一与她说着家常的话。
“我这一去就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姐姐若是想我了,就去学院找我。我在学院名声不错,姐姐稍微打听一下便能找到我住的学舍。”
“我在家等你就好。”学院人多眼杂的,她怕会遭人误解,影响到他名声。
“今年花开得晚,我还没来得及收集桃花为姐姐制茶,劳烦姐姐早晚将树下的落花收集在那竹筐里,等我回来后,就给姐姐制茶。”他指着院墙下的几个竹筐说道,神色凝重,仿佛这是一件了不得的要事一般。
“这些都是小事,有没有都无所谓,你莫要挂心,要专心学业才是。”她也不在乎那几两桃花茶,若是真想喝了,城内有的是店铺售卖。
“这怎能是小事,这可是我今年的头等大事。待我上京赶考后一去几年,所以在离家前,我要多炒制一些桃花茶备着。如此一来,每当姐姐想我时都能煮上一壶。”
她想说,不会太想,也无需如此费事,但看到他眼底的期许,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点了点头。
韩勨见她点头开心极了,不是为了花茶,而是因为她没有否认也会想念自己。
吃完了早饭,一切打点妥当,小院外就有同路的村民来喊他出门。
丹墨璃将食盒递给他,紫晶葫芦放进囊箧里,顺便将一只荷包也偷偷放了进去。
虽说他也有钱,但如今他到底已是成人,行事做派自是不同于以前,况且出门在外多的是应酬交际,这些都需要用到银钱。她怕他会不好意思向自己要,便总是会在走前给他多留些,以备不时之需。
韩勨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明白自己在她心里永远都是需要照顾的孩子,他并不反感,还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有时,能被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心着,也是一种幸福。
出门前,他突然弯下身,近乎与她面贴面,眼底藏不住的调皮与坏笑。
“我在这院子里藏了惊喜给姐姐,待我出门后,姐姐不防找一找。”
“若是姐姐找到了,我就……”
就会如何,他没有说,只是望着她的眼神幽暗深沉得如河底深渊,莫名的让她心慌,意乱。
丹墨璃靠立在树梢上,望着离去的马车渐行渐远,而不论走多远,她都能看到那神色飞扬的少年,一直回头微笑的望着家的方向。
日正当头时,暑意渐甚嚣,枝叶茂盛的桃花树像碧绿的伞盖般将整个院落罩在树冠下。
韩勨离家前对她说有惊喜藏在院子里让她仔细查找,他自以为是留了个难题,殊不知这于她而言毫无难度,这个院子,甚至整个村落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她点了点花枝,冷声问道:“他将东XZ在了何处?”
桃花枝伸长,垂至树根处兴奋的来回点着一处被新翻过的泥土,整棵树都在跟着抖动,沙沙作响。
她眉眼浅笑的望着那处被翻动过泥土,轻挥袖摆一阵凉风抚过,避过花根处掀开了那层新土。
一个怀抱大的黑瓷坛自泥土里现出,坛口处用黄泥密封着荷叶,她将黑瓷坛取出,倚着桃花树席地而坐,拭去上面的泥土,细细端详了一圈,却未看出有何特别之处。
她将坛口的黄泥剥去,在其下发现一张红纸,上面写了一着闲词:
春花远,伊人远,远至南山无迹寻,秋雨密密愁。
念悠悠,空悠悠,空念落花一壶酒,醉梦上西楼。
这是首《长相思》,他这是拐着弯的在跟自己抱怨她春来秋往,没能长伴他左右呢。
丹墨璃反复低吟着这首词,无奈而又心酸的摇头苦笑,她不喜寒冷,唯恐在寒冬时克制不住本心漏了异样而吓着他,这才避开秋冬时节,没曾想他对此倒是怨念颇深,竟还写首词来向自己诉苦。
她掀开荷叶,一阵甜淡幽远的酒香飘出,细闻之下甘烈的酒香里藏着桃花的清新。
左手张开,掌心内多了个用青玉制成的酒杯,倒了七分满后,她浅尝了一小口,不同于由五谷制成的烈酒那般燃口,这酒虽烈却柔,醇而不燥,饮后唇齿留香,果然是由桃花酿成的。
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这些古怪点子,总能捣制些与桃花相关的东西来。
仔细想来,她已有许多年不曾饮过酒了。
记得上次醉酒,还是年少无知时,被好友忽悠及怂恿下放肆大胆了一回。
如今闲暇美酒,念起儿时旧忆,别有一番滋味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