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末冬初时节,雨雪纷飞。
阴霾的天,湿泞的路。城门口依旧行人穿梭如织。再有两月便是新年了,归乡心切的商人游子皆行色匆匆。
往来车马,蹄声纷踏。
李延便是返乡人群中的一个毫不起眼的黑汉子。
他牵着一区老马,背着一个脏旧的破布包袱,衣履阑珊,胡子邋遢,看着像是做了赔本生意,无钱返乡的落魄人。
一人一马走到城门口,伸头望去,前路漫漫,风雪吹瞇了他的眼,而家,还远在千里外的一个偏僻小镇里。家中尚有一老母还待自己回去奉养。
李延归乡心切却并未着急赶路,他左右望了望,在角落里寻了个面摊,要了碗热汤面,两个用油煎得“滋滋”冒响的肉饼,坐下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待吃饱后,他又向老板要了碗面烫,加了勺辣子慢慢喝着。
李延一边吃着,一边观望着城门口的行人。
他在等一支镖队路过。
他早先就打听好了,有一富商顾了支十四五人的镖队护其返乡,所经之路恰好与他同行,他有意跟在后头,若遇着危险,也好有个求救的门道。
风雨清早小了些,赶路的人来人往也多了起来,而天依旧阴沉沉的不见日头,也不知时辰。
但李延依旧耐着性子等着,他此生最擅长的,只怕就是等人了。
等过敌人,等过活人,也等过死人……
寒风吹过,又带起了阵雨雪圤面而来,呼啸的寒风里杂着一串铜铃声。
那串铜铃声隐在风雨与车马吵杂里,可李延耳尖,他立马警觉起来。
并非是他听出这串铜铃声有何不好之意,而是多年的习惯使然,他本能会对此类细小的声音生出警觉来。
他转身眯着眼,迎着寒风寻去,见一旧衣薄衫的道长正缓缓路过面摊,腰间悬着一枚八卦镜,镜下缀一串青枣般大小的黄铜铃。
那道长每走一步,那铜铃就响一声,铃声并不脆响,反而低沉如道观里的钟声,却犹似在耳边般清晰而悠远。
那道长走至李延身边,三角眼,山羊须,尖下巴,毫无半点仙风道骨之意,反而多了些奸诈阴险。
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此刻半眯着,一点精光都隐在眼底,他回望向李延,目光深沉得如一潭黑幽幽的死水。
李延被他看得直起鸡皮疙瘩,忙收回目光,掩饰性的喝了口半热不凉的面汤。他以为那老道会直接走过,却没曾想,道长竟是在他身旁站着不动了。
垂下眸,定定的望着他,鼻尖一动,老道在李延的身上闻到了过浓的血腥味。
天寒地冻,雨雪交加,一口不见温度的面烫含在嘴里,李延咽不下,也不好吐出来,脊背上“嗖嗖”生凉气。
几年前,好像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时,一柄沾血的钢刀从他头顶落下,插进他的后背里。幸而那时他将自己藏进三尺厚的深雪里,那能冻碎骨头的冰雪卸了部分力道,也延缓了他失血的速度,让他得以坚持到被同伴救回。
那老道的目光就像那柄钢刀,让他后背生凉,还开始泛痛。
终时没能忍住,李延吐出嘴里那口面烫,转头抬脸望向身旁的轻衫薄衣的道长。
“对不住,老汉无意要冒犯道长,只是一时被道长这铜铃声给吸引了,这才多望了两眼。”
“哦……你即能听到我腰间的铜铃声,那便是你我有缘了,后会有期。”
说着就要走,李延却立马将人喊住。
“我见道长从城外而来,想是还未用饭,若不嫌弃,容我作东如何?”
李延也非是大发善心,而是他早年在战场上受过重伤,大家伙都以为他没救了时,是路过兵营处的一个道士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只可惜他醒来时道长已经离去几日了,听好友说是个寒冬腊月里也轻衫薄衣的年过半百之人。
自那时起,李延便对天下间的道长都怀有敬畏与报恩之心。
道长听了李延的话,轻咦了声,再一想便在李延以需坐下。
“那贫道就为你算上一卦,权当是还面钱。”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李延忙摇手,又转头向老板喊道:“唉!这里,一碗热面,四个馒头。”
那道长闻听,若有所思的摅了摅没几根的山羊须。
“你且告知我,要算些什么事?”
“这……”李延又要推拒。
“唉,修行之人自当言而有信,你若不说,这面我也不吃了。”
“行,行,那就有劳道长,为我算一算此去回乡一路可还安全。”
老道低头索思片刻,抬头对李延说道:“你那包袱里有一百四十二两的碎银,可对?”
“……”李延一愣,心口狠狠一跳,惊的他差点天气。好在那低沉的铜铃声让他冷静了下来。
“正是!正是!那是我的兵赏,”不怪他紧张,那可是他全部的家当,自是看到重些。
“嗯,我自然知晓,我还知晓你在这是等一行镖队,想跟在他们队后一同回乡,是也不是?”
“是,是,道长算得好准。”
“那你听我老道一言,莫要随他们一路了。他们此行有水路,你今年命犯水熬,走不得水路。”
李延一听心中大骇,这道长不仅知道自己要走什么路,还知道自己命里犯煞。
他慌忙起身,恭敬施礼。
“多谢道长告知。”忽然心中一念起,他立即问道:“可否请道长再为我算上一卦,此卦我定会奉上卦资。”
“你且说来,要算何事。”
“道长已知我从军多年,离家那日才娶妻不过半年,也未能得一儿半女,如今能安然回家,就想要个儿子好继承香火。不知,我今生可有这福分?”
这些年里,但凡能往家寄信,他都叮嘱老娘亲替自己看管好媳妇,莫要让她暗地里偷人。如今回去,他啥事都不想,就想要个儿子。
老道的三角眼只斜斜看了他一眼,便低头快速的加那那碗加了酸豆角提味儿的面连烫带水的吃个精光,然后抹了抹嘴,双将那个四馒头包好放进褡裢里。
用饭间那支镖队从城门口鱼贯而出,他见李延并未跟上,而是老老实实的坐着等他吃完面,老道心想,这汉子还算听话。
他问李延要了生辰八字,又半眼口中默念半晌。
“他命中杀孽过重,若不先消了些个罪孽,难能如愿。需先多行善事方才与子女有缘。”
李延一听便大急起来。
“道长明鉴啊,这当兵的哪有不犯杀戒的,再说我这也是为了家国百姓啊。”
“嗯,这道理我懂,所以我给你了法子,你先消了孽,再求儿女缘。”
“谢道长怜惜,可不知是个何种法子?”
李延一听老道的话,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有些担心他是打自己包袱里的这些银钱的注意。
这个是他所有的身家,几次死里逃生用命换来的。
好在那老道也没有出个什么难办的法子,他只对李延说了一个。
“你次此回家,会遇到一个人,此人嘛……一身破烂,反披破袄,倒穿鞋,遇见此人,你须得要好好侍奉,尽心尽孝,若将此人侍奉的好了,你的儿女缘自然也就全了。”
“只如此就好?不需其他?”
“嗯……”老道摇摇头,“不需其他,你莫要小看此事,若你真能做在此人跟前尽孝,已是人间大善了。”
说罢,老道起身,摆了摆手转眼便消失在风雪里。
李延还站在原处,慢慢将老道的话从头想了一遍,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