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轻徐,树影摇曳,引来阵阵暗香浮动。
丹墨璃静静倚靠在树杆上,她望着那片远空里的蓝天白云,与隐在层层云海后的流彩华光,脑中只余一片茫然空白,她觉得此刻的自己浑身沉重无比,像是被套了千斤的枷锁,一动也懒得动弹。
这棵槐树与韩勨小院内的那棵桃花树一样,用玉琼露滋养着,所以都有了灵气。只是那桃花树虽天生地养了一百多年,却是比槐树更早成精,而她精养的这棵槐树还得再有个百年才能成精。
风吹过,风又来。
丹墨璃在等下一阵风吹来,吹落一片繁花,也似是在等一人来,给自己一个答案。
日头渐高,临近午时,树后那扇老旧破败的门扉“吱吱呀呀”的打开,一位身着旧布蓝衫的老妪一手撑着根去了皮的树杈,一手拎着竹篮步履蹒跚的走出来。丹墨璃背在树后看着老妪将铺展在树下的那几块三尺见方,老旧泛黄的粗沙小心翼翼的收起,将沙布里收集的槐花装进篮子里。
丹墨璃转头看了眼破旧的门扉,百十年来这扇门从未换过,门内景色也与从前大至相同,只是高悬门上的匾额已是残缺不堪,被岁月侵蚀的只剩下刻痕还残存着,只能隐约猜出那是“积善成德”四个字。
这里是端木荼的家,他出生的地方,亦是他们因果开始的地方。
丹墨璃转身换了模样,一枝桃木飞羽簪挽起黑亮如缎的三千青丝,由黑曜石精心磨成的水滴形额坠遮去眉心那一点红痕。一对珍珠耳铛轻轻缀于白皙的颈间,竹青色交领襦裙,云羽飞纱罩衫拢住婀娜玲珑的身姿。面容温柔娴静,气质端庄婉约,恰如谁家刚娶进门的新妇一般,引人赞叹。
“老人家,你收集这些个槐花有何用处?”她边说边弯腰帮着一同收拾起地上遗落的花瓣。
那老妪闻声,抬头寻望去,只见身边立着一位如画里的天仙般貌美倾城的女子,想她活了快八十载春秋,还从未见能如眼前这般美貌的人。
稍稍抬起已是佝偻多年的腰身,她慢慢说道:“收集这些槐花老婆子也好换点银钱使用。”
槐花可入药,每年都有人专门来采收,而且自家门前的这棵槐树开出的花尤其仙灵,比其他树上结的槐花香气更浓,药效也更好,所以数十年来,年年都会有药铺的掌柜前来抢购,这些来她独自一人生活,也是靠着这点子银钱才能活命到如今。
“老人家,这家里就留你一人了吗?”
丹墨璃扶着老人家进门,院内乱草丛生,墙角青苔成片,房屋虽不是百十年前的模样,但到底也翻盖了几十年,每一处都显出岁月老旧的痕迹。
“老身还剩有一个儿子,就在前街不远处开了个小小的药铺,听说生意还不错,只是啊,这人一老了总会招人嫌,哪如在这里还能落得个清静自在。”
新媳妇嫌弃老婆婆,代代如此。
遥想当年自己初做婆婆时,她的儿媳处处嫌弃她,家里房屋再大也容不下一个老婆子安身,如今她老婆子的重孙都满地跑了,终于也轮到自己的儿媳被人嫌弃的地步。不过,自己到底还有一个院子能安身立命,还能靠着一棵老槐树过活,反倒是她的儿媳却什么都没有,如今只能寄人篱下,受人白眼。
“所以啊,这儿子,孙子什么的,能对你好些就是你命好福大,可他们若是不对你好,那也是你命里注定没有儿孙福可享。这人生在世不容易,除却生死开外,其他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能看开些就能好过些。”
许是长久无人陪着说话聊天,老人家打开了话匣就收不住了,唠唠叨叨的说了许多,难得的是丹墨璃也有耐心听她絮叨。
她望了眼院门外高耸的槐树,原先她觉着这槐树长得慢,百十年来才长高了这么点,可眼下换了地方再看去,又觉得那槐树太高了,竟将这院子里的光亮挡去了大半。
“老人家,我听闻槐树长在门前是要借福的,您不嫌它碍事吗?”
“哎,哪能这么想啊,若不是这棵老槐树我老婆子靠什么活命去?”老人家抬头,浑浊的一双眼使劲望过去,满是怀念的说道。
“自我出生那日起,这老槐树就已经在了,它活得可比我久,听我的太祖母说啊,若不是这棵槐树,她与我的祖父都不可能活下来。当年,有一个医者路过我家门前,种下了这棵槐树,也正是因为她看中了我家门前的风水前来种树,才能够救下我的太祖母。况且这么多年来,这棵老槐树可是帮了我家许多,记得有一年夏天暴风雨刮得那叫一个地动山摇,四周几家的房子都被吹塌了,就我家好好的。你可知为什么?”
丹墨璃一想之下便懂了,却仍旧笑着问:“您跟我说说,是为什么呗?”
“当然是因为我家门前的这棵老槐树啦,它替我们挡住了风雨,如今槐花又年年长开不败,供我老婆子换点银钱活命。”老人家一边说,一边拿纱箩,将槐花倒进纱箩里,细细捡去泥土,又继续说道:“你说老槐树长在我家门前,借了我家的福气,可我们家也借了老槐树的福气才能活到今日。你瞧,这不就是有因有果,结了一段善缘吗。”
“有因有果吗?那这因果又从何而来?”丹墨璃喃喃低语,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问老人家。
“因果啊,就像那种子,吹风来的有,雨打来的有,鸟飞来的也有,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去看待它。你看这是善因,那就结善果,可你若看那是恶,就只能结恶果了。就如这棵老槐树,我的太祖母觉得它长在我家门前,是我家的福气,便谁说也不听,从不曾动了要去砍了它的念头,你看它好好的长着,不知给我家祖孙带来了多少福报。”
将一箩筐槐花捡捨干净,又换来一箩筐,老人家继续说道:“再比如说我那不成气的祖父,听说他年轻时上山采药多日不回,家中人都当他被野兽吃了,谁知半个多月后他又安危无恙的回来了,不仅采回了珍贵的药材,救了富户老爷家的独孙,被赠了无数银钱,还得了一本世间难有的奇书。如果他心思不野,说不定就能成为一代名医,流芳百世。可他偏偏走了歪门邪道要去求长生不老,结果呢,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被逐出了家门。”
“您说得,可是那端木荼?”
“难得你这般年轻的人也听说过他的浑名,现在已经少有人知道他原本的名字了,就连我的那些儿孙也不知道,这秘密啊我老婆子决定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免得我的那些儿孙知道了,再心生贪念,惹来祸事。”
“你们会不会怨恨当年给端木荼医书的人呢?”如果没有那本书,也许端木荼也会如芸芸人生一般,平凡而安稳的度过一生。
“哟,看你说的,怎么会怨恨呢?那岂不是没了良心。人家当初赠给他一本医书,难道不是想让他悬壶济世,去救苦救难的吗,是他自己心术不正,想歪了,这又怎么能去怪别人呢。我先前不是说了吗,那因果是好是坏,得看你怎么去想,怎么去做。万事由自己,就怪不得别人半分。”
丹墨璃默然了许久,也许吧,是她执着了,也是她多想了。
与韩勨的相识,让她很快乐,那五年朝夕共处的时光,更是她此生活得最多姿多彩的一段日子,所以如今的这一切又怎能怪到他的头上去呢。
“谢谢老人家,时辰不早了,我要走了。”
“好,记得下回有空再来和我老婆子说说话。”
“好的。”
人走出家门许久之后,老婆在槐花底下发现一个荷包,里面有些散碎的银子,足够她往后余生吃穿不愁。她激动的拿着荷包,望着槐树,泪眼模糊。
她想,许是这槐树成精了,看不得自己日子清苦,所以来给自己送点银钱。
种其因者,须食其果,因果轮回如何都并不可怕,怕的是,你一叶障目,看不见他曾给你带来的那些欢喜,那些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