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五音堂送别无殇的那日，绵绵的雨从早上下到傍晚。满满当当的人围在精致的弦思阁，全堂几十人围在一起异常壮观，幸好弦思阁比较宽敞才不至于拥挤。

　　白鹭又来五音堂的各个庭院晃悠，仙兽胆子大了些，趁着没人溜进屋里寻吃食。平日里豆苗若是见了，铁定是要凶巴巴地赶它们走。只是那日要送别无殇，除却弦思阁，五音堂各处像是死了一样寂静。

　　几日前，瀛洲议会上通过了一个新的法条，那个法条是五音堂堂主强行通过的。所谓强行，便是不顾所有人阻拦一人行使特权通过法条，将一项不合理的法条强行合法化。

　　之后的六堂之会上，三秋堂堂主面对宋子予，又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辱骂之战。

　　允许被侵略之地幸存者存活，忍了；允许亡民加入瀛洲籍贯，忍了；允许非瀛洲仙宫卒业生入堂，忍了；如今，还要允许被允许以上之行的人直接进瀛洲仙宫，这，这能忍吗？

　　三秋堂堂主指着宋子予大吼：“宋子予我告诉你，别给你点儿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以为你权力多大啊，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你一个人而变法，你真当自己是回事儿啊！你个娘娘怪你算老几！”

　　宋子予笑而不语，拂袖而去，不去理会其余堂主暗地里的不满，也不理会三秋堂堂主气得将会议之厅给拆了。

　　既然是宋子予已合法化的，其余人再多说什么，也无用处。

　　“你看，我为了满足你去瀛洲仙宫的愿望，得罪了所有人。”宋子予对无殇说。

　　无殇低着头，犹豫道：“那，那要不……”

　　宋子予拍拍她的肩，道：“我不要看见你不坚定的模样，因为你这样子会让我觉得白得罪他们了。你要如何回报我？嘘，我只要你以后做事听从自己的心。哒哒！我就这么一个要求。”

　　“师父……”无殇抬头看他。

　　那时候，无殇觉得自己上辈子绝对是拯救了六界才换来这样的幸运。

　　她幸运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人关爱着她，像父母对孩子那般地用心疼爱着。

　　诚然，她不知道父母对待孩子是怎样的感觉，可她感觉，她一直都在被这些人的“父爱母爱”疼爱着。

　　她开始觉得很愧疚，她为她一时的冲动而愧疚，也为没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孩子而愧疚。她不是个优秀的人，他们对自己的付出，和她带给他们的成果是成反比的。

　　何德何能，这样的词形容她的心境，再合适不过了。

　　宋子予笑道：“进了瀛洲仙宫，我就不是你师父了。你将会接受瀛洲仙宫正统的教学，同时你也将会拥有更多的好师父。其实我算不上你的师父，教给你的东西不多，留你在五音堂七年，勉勉强强才能担起‘师’这个字。”

　　他笑得妖娆妩媚，随后微弯下腰伸手摸无殇的头。语调轻快又优雅，精致的脸浮了一层温柔，他道：“无殇的师父会是顶级优秀之人，我这样的人陪无殇玩闹七年，无殇不会怪罪吧。”

　　无殇摇头，握紧衣袖抬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语气坚定无比，让宋子予差点以为面前长的高了一点的女孩是自己的女儿。

　　他捏捏无殇的脸，道：“无殇这样好看，这样乖巧，为你之‘父’，倒也不亏。”

　　她没有问为何宋子予对她那样好，就像她没有问过为何深深会从她记事起就留在她身边。同样的，她没有问过夏幽为何对她很好，为何司旻对她很好，为何秦暮离对她很好，为何大家都对她很好。

　　总觉得接受这些好，是理所当然，总觉得一定要接受这些好才能安稳走下去。冥冥之中，好像有个重要的任务在等着她。纵然大家的目标不一样，对她的期待不一样，但最终会殊途同归。

　　她很清楚自己值不值得大家对她的好，所以很多时候她都会用冷漠来掩饰愧疚。是的，是愧疚，她不值得所有人对她好。

　　这个想法从她生，到她死，从未变过。

　　瀛洲仙宫的人将在午后接走无殇，不过接走她不会将她直接送到瀛洲仙宫，而是先带她去训练几日，然后再在几日后随新生入学。所以大家从清晨就开始进行送别会，离别之意，说来，并没有很浓。毕竟瀛洲仙宫离五音堂没有太远。

　　宋子予独奏并演唱了一曲《燕燕》，那词里写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他唱得哀伤不已，仿佛送别无殇是要送无殇去死一般。豆苗说他这样太丧气，宋子予便抹泪伤感道：“养了几年的孩子，就这样拱手让人，人家不丧气，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地庆祝啊？”

　　什么叫拱手让人？不是他非要让无殇进瀛洲仙宫的吗？豆苗本要反驳，却见宋子予眸里的不舍和悲伤太过深沉便咽了下去。

　　豆苗问过宋子予为何一定要让无殇进瀛洲仙宫那个不分是非的斗兽场，那样的语气，跟当年问宋子予为何要让无殇来五音堂一样。宋子予乐乐呵呵地道：“她想去，我就让她去啊，我对无殇可好了。”

　　豆苗反驳他：“她小，不知瀛洲仙宫是个什么地方，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宋子予反问：“那静静认为瀛洲仙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豆苗欲要开口回答，却被宋子予抢了先。宋子予笑道：“哪个地方不一样？哪个地方没有爱和恨？哪个地方是安生的？没有，没有，所以在哪里不一样呢？”

　　豆苗噘嘴道：“五音堂就很好！”

　　宋子予拽着她的衣服将她拽到身边，柔柔地笑着，同她说：“因为五音堂有我啊~”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他又加一句：“不，我该说的是，因为五音堂有我，因为我有静静~”

　　他说完，喉间传来娇柔的哼声，红唇一咧，清澈的眼里盛满四季的风。他一手抓着豆苗的衣服，另一手伸向豆苗的脸，轻轻地，捏了她一下。

　　豆苗打掉他的手暴跳如雷，大吼：“宋子予你恶心死了！”

　　“静静~你干嘛啦！你好凶哦！”

　　定风是带头送礼物的，她送了一盒茶叶。茶叶的盒子闪人眼，打开盒子后，发现那茶叶卖相不太好，使得大家异常嫌弃。

　　定风斥大家没见识，说：“这可是仙界六大仙茶之一，仙界奇茶冰、雾、茶！”

　　宋子予摇着扇子道：“人家可没听说过哦~”

　　众人笑定风是揪了地上的香草糊弄来着，定风委屈道：“师父！你明明知道这茶，竟然还带头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宋子予歪到豆苗身上，懒懒道：“真的没听说过这是六大仙茶之一哦。不过呢，这茶的确是好茶呢。仙界各名茶嫁接而成，采其嫩芽用仙火来炒。其茶必须用冷水冲泡，其茶水口感冰爽，饮时可见白雾缭绕在杯上，故名冰雾茶。”

　　说罢猛夸了一下定风嫁接茶树的技术和炒茶技术，使得定风都被那言语弄的不好意思。

　　他捏着扇子敲敲无殇的肩，抬抬下巴，道：“今日他们送的礼物无论多贵重，你都要全收哦~不许客气。”随后他抓住豆苗的胳膊，另一手伸向无殇的脸。

　　他微笑着伸出食指，把食指放在无殇的鼻间上，指头微微一动敲了一下，像哄小孩子一样。

　　无殇点头，然后接过那定风金闪闪的盒子，刚要道谢，平日教她读书写字的澄风便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装了一个杯子，造型别致。澄风腼腆，只道这杯子正好配上定风的茶叶，好茶叶配上好杯子，那样喝茶也有雅兴。

　　澄风送完后，其余的人争先恐后地往无殇手里塞礼物。有人送饰品的，有人送文房四宝的，有人送家具的(这都是什么东西？)，还有人送块又香又丑的怪异木头的。

　　会时常带给无殇一些小礼物的沐风师姐道：“扶风，这是血海香木，你燃香时刮一点点就可以了。若是不够，我再给你拿点儿。”

　　“这么大的一块儿木头，卒业前燃完就够呛了，可别再给扶风了。不过，血海木好是好，可是也太丑了吧。”定风拍拍血海木，撇着嘴道。

　　沐风拍拍定风的手，道：“东西好就行了啊，再说你那什么冰雾茶造型也好不到哪去。”

　　定风委屈，道：“你都不知道把那茶树种好我有多辛苦，你居然还嫌弃它长的不好看！”

　　眼见着定风委屈得将要落泪，无殇连忙道：“好看，好看，都很好看，我都喜欢。”

　　这样的话，对定风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了。

　　东风搬给无殇一盆冰灯玉露，冰灯玉露一出来，大家就说东风送的是最不好的。

　　定风道：“待扶风进瀛洲仙宫后，可不像她在五音堂那样清闲啊。你这玉露那么难养，怎么能浪费无殇的时间去照顾你那玉露呢？”

　　东风也深觉送这冰灯玉露不太好，便想将冰灯玉露抱回来。无殇没撒手，道：“师父说，今天你们送的东西，我不能不收。所以我就收下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养的。”

　　宋子予用扇子敲无殇的头，道：“别喊师父，昨天已经进行了出师仪式，如今该改口了。”

　　无殇抱着冰灯玉露，思考一下，试探性地道：“宋堂主？”

　　宋子予嗯了声，眉宇里淌了些哀伤，显然不习惯她这样喊。

　　她觉得怪怪的，气氛稍微有些变化。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用手扣着花盆低头不语。

　　送完礼物的大家又开始嘱咐无殇到瀛洲仙宫该注意什么。虽然那些话无殇已经听过许多遍，但看大家不厌其烦地嘱咐一遍又一遍，她便再次耐心地听大家讲着各种各样的规则。

　　貌似少了一个声音，无殇的眼神开始乱飘。

　　好像到这个弦思阁之后，豆苗的声音便没有出现。这实在是稀奇。

　　她望向豆苗，豆苗眼里的语言太过沉重。她读不懂，便问：“豆苗姐姐，你有什么要交代我吗？”

　　豆苗欲语，周围的人嬉笑道：“呀呀呀，扶风这是问豆苗要礼物呢！豆苗你准备的啥呀，快给扶风呀！”

　　豆苗嘟了一下嘴，道：“无殇才不是问我要礼物呢，你说是不是啊无殇？”

　　无殇看了看大家一眼，略微调皮道：“才不是，我就是问你要礼物呢。”

　　一阵哄笑声里，夹着某人柔媚的腔调。豆苗瞪宋子予一眼，宋子予捂脸示害羞，并用扇柄轻敲一下豆苗的肩。

　　豆苗两眼一翻，呕——

　　豆苗送的礼物是精致飘逸的衣服，宋子予笑道：“无殇在长个儿呢，静静送的衣服万一以后不合身，无殇不穿，静静可不要生气哦~”

　　“呦~”豆苗撇嘴又哼一声，“我送的衣服不合身？乖乖嘞，那也总比某人到现在还没把礼物拿出来强吧！”

　　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宋子予还未送无殇礼物。东风问宋子予送的礼物是什么时，宋子予说：“我送的礼物太多了，待瀛洲仙宫的仙兽车来了我再把东西拿出来。不过呢，我就怕啊，怕那车装不下呢~”

　　果不其然，待仙兽车来接无殇时，宋子予一人所赠无殇的礼物都装不下仙兽车了。

　　定风哭号道：“师父，你一个人送的都把车装满了，我们的礼物怎么办啊！总不能捆起来放后面拖着跑吧！”

　　不过是装东西这样简单的事，哪能难得倒宋子予。一俩仙兽车不够装，再加一辆不就得了？

　　五音堂的专属兽车华丽大气，这进了培训院，那可是能把所有人的眼球吸引过来呢。

　　踏进仙兽车之前，宋子予朝无殇伸出了手。无殇以为要握手告别，便轻轻握了宋子予纤细白嫩的手。

　　宋子予拍了拍无殇的手柔柔地笑道：“我是问你要镯子呢，你还以为是要和我握手呢，傻孩子。”

　　她的手还在宋子予手里放着，那只手的手腕上就带着四岁那年宋子予给她的镯子。

　　她盯着镯子看了一小会儿，略微艰难开口：“我，我可以留着吗？”

　　宋子予摩挲着她的手，道：“不行。昨天就在问你要，你不给。孩子，你马上就要走了。就这一步，踏进去，就要是瀛洲仙宫的人了。”

　　他望向那个来接无殇的车，沉默片刻，又温柔地笑了。

　　“你手腕上以后会戴别的镯子，不差五音堂这一个。”宋子予低头道，随后开始脱无殇的镯子。

　　“师父！”她挣扎，却没成功。看着镯子被脱下，她焦急地喊出声。

　　是自己还没习惯，她抿抿嘴，又改口为“宋堂主”。

　　她迅速把脱下的镯子拿在手里，看了几眼，将镯子放在双手的掌心里呈给宋子予。

　　她手掌上有茧子，手指也有很多伤痕。这都是在五音堂留下的。

　　宋子予把镯子收好，摸摸无殇的掌心，道：“我再送你一个礼物，这礼物便是你的武器。你进入瀛洲仙宫后，大约一两个月之内会需要这个东西。别人也不了解你的力量值，给你打造的武器我也不放心。你日后若是嫌弃这个武器，大可扔掉，我不会难过的。”

　　他把一团光放入无殇掌心，又道：“这武器变化多端，只有你仙力够强才可以随意切换。我也向你保证，这武器一出来，绝对会让你的同学吓得眼珠子都掉了。不过只有你的仙力够强，你才能把更多人的眼珠子吓掉。所以就算到了瀛洲仙宫，也要好好学习听见没有？”

　　无殇看看掌心点了点头。宋子予摸摸她的头，推了她一下，道：“该说的都说完了，走吧，虽然只是先去培训，但也不能迟到。走吧走吧！”

　　无殇被迫往仙兽车挪了一步，转脸看到欲要哭出来的豆苗。刚喊了声“豆苗姐姐”，却见豆苗被宋子予一手捂在怀里。

　　宋子予伸出另一只手跟她摆手：“走吧，平时若是觉得那群老头子太烦人，你可以请假回五音堂坐坐。假期也是可以回来玩的，不用太伤感。瀛洲就这么大，我日后常去瀛洲仙宫看看你就是了。”

　　东风摆摆手笑道：“对啊，我们这些当哥哥姐姐的平日里就常去瀛洲仙宫，扶风你就不必伤神，见面的机会多着呢。只是小别，又不是死别。”

　　众人也附和着，前来接无殇的人委婉地催促一番，无殇终于踏进了仙兽车。

　　拨开帘子时，仙兽车正好启动。无殇看见大家在挥手告别，几秒后那些人离她远了些。他们在她的眼里慢慢缩小，再后来只看得见云雾。

　　她离开了五音堂。

　　她不再是宋子予的徒弟，不再是五音堂的人。

　　很伤感，却没有很想哭。

　　仙兽车消失后，宋子予让大家先回去。五音堂门口铺满鲜花的大路上只站着面带微笑的宋子予和泣涕涟涟的豆苗。

　　宋子予低头给她擦泪，道：“哭什么，孩子又不是不回来了。想她的话，去瀛洲仙宫看看她就是了。”

　　豆苗吸吸鼻子，愤恨道：“无殇进了瀛洲仙宫会变成什么样，你比我更清楚！宋子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和那种阶层的人同流合污也就算了，现在却还要送无殇入污坑！这么多年无数次跟你说不要让无殇和那个阶层沾半点关系，可你这次直接把无殇送进去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宋子予把手搭在她肩上，轻轻地把她肩上的发拨下，道：“阶层？哪个阶层呢？”

　　豆苗冷笑道：“呵，当然是有苏殿卿在的阶层。”

　　宋子予捏着豆苗的脸，眼角晕上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道：“同流合污又是哪种同流合污。如果苏院长所在的阶层让你如此惧怕的话，你和这个时代所有如你这般‘热血’的青年，怎么可以活到现在呢？”

　　“你什么意思？”豆苗不懂。

　　宋子予刮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太年轻了，我不怪你。我也不怪瀛洲里所有年轻的孩子。我相信无殇以后也会和你一样‘年轻’着。所以我选着原谅未来‘年轻’的无殇，正如我一直原谅‘年轻’的你们。”

　　豆苗嗤之以鼻，道：“谁做错了，哼，不需要你原谅。”

　　宋子予转身背着手，望着远处的青山道：“这个时代只有输赢，不分是非。成王败寇，输家没有话语权。谁是谁非，何必计较太多。你不懂苏院长，不懂就好。其实和年轻的孩子们一起这样厌恶着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他像站在花里，粉嫩的颜色让他妩媚动人，而那样突然正经的样子让豆苗终于发现到他和寻常人不一样的气质。

　　飞鸟略过头顶的天空，花未眠，雨未歇。心上突涌起此生有幸伴他左右的感觉。

　　“哎呀静静，今天我居然没有染指甲！天呐！静静你为什么不提醒我染指甲啊！”

　　粉嫩的公子开始少女般地失望和难过。

　　“宋子予你真的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