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信任
正值小春假,秦暮离跟无殇说深深过几日会回朝露山庄,无殇才舍得在朝露山庄待几日。
她因三樱之事满身难过,秦暮离不大会说话,两人相处,交流只是寥寥数语。
其实也是想同她说话的。
他不敢靠太近,靠太近身体会难受,离得远又觉得愧疚。
阿笙努力搞好气氛,却还是赶不走尴尬。
从创界山下来,万年没见过除神之外生灵的秦暮离不习惯热闹。论他在瀛洲境是如何成为一个还算个背景式的人物的,他总觉得是个奇迹。
打理朝露山庄的仆人不多,很多时候朝露山庄都是安安静静,冷冷清清。
如他,也如她。
山庄安静的时日,他习惯。也很是习惯和她相顾无言。
像是创界山上雍错湖畔的杏花,风吹风的,花落花的,似有绵绵意,又毫不相干。
陈壑楦来到朝露山庄时,秦暮离正在拿木瓢给园里的花浇水。
卫队围着朝露山庄,阵势颇大。
自五百年前得知无殇即将出现在瀛洲附近,被封了神力的秦暮离便来到瀛洲进行等待。虽然被神尊大人封了神力,但身上余的仙力也不少。定居已五百年,与瀛洲掌权高层结交也是有了自己不小的势力。
面子都是会给的,但这阵仗……是何意思?
阿笙思索半晌,随后默默移向浇水的秦暮离。
卫队中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服饰上的花纹是海浪和蓝雾树。
蓝雾树?瀛洲司法院处决团的?
再细看男人,那男人似乎是当初不允许无殇进瀛洲的陈壑楦。
瓢里还剩些水,秦暮离轻甩了下瓢,而后转身看陈壑楦。
陈壑楦长了张微笑的脸,无论何时何地总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慢悠悠地走到秦暮离面前,伸手拿过瓢。微弯腰从木桶里取出水后,手一扬,划出一点弧线。
一瞬间,从某个侧面,看到了彩虹。
光映在双眼里,未盖去额心的赤红。
陈壑楦握着瓢,懒懒地启唇,道:“听闻前几日异兽监管者在朝露山庄收了只异兽,那异兽性猛,阵势也是不小。监管者都受了不少的伤,秦大人怕是受惊了吧。”
秦暮离笑笑答:“能为抓捕异兽尽绵薄之力也是秦某的荣幸,受惊倒无妨。”
陈壑楦笑着哼一声,道:“那异兽貌似是被家养过的,听闻养那异兽的是……”
秦暮离打断他的话,说:“不过是小孩子,年纪小不懂事。陈大人有非凡的气量,想必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
陈壑楦瞪了秦暮离一眼,拿着瓢准备再舀点儿水,却没看到桶。
不远处,阿笙将桶里的水倒在花园里,没了水的桶被他倒扣在地上。他叉着腰抖着腿坐在桶上,面无表情地与看过来的陈壑楦对视。
陈壑楦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瓢抛出去。那瓢奔着阿笙去,阿笙伸手接过,脚踢水桶,水桶飞起,水塘的水被引入桶里。阿笙得意洋洋地边给花浇水边对着陈壑楦翻白眼。
陈壑楦忍着怒意哼一声,瞥一眼秦暮离道:“计较?秦大人可真是会说傻话。我陈壑楦既然管着处决团,那就要做处决团该做的事。”
他把一个刻着陆莲花花纹的细木牌丢在地上,嘴角漫上笑意,声音缓而冷。他道:“我看她啊,以后会长成一个祸害。趁她还小将她解决掉,这也算是为我们瀛洲做一件好事是不是?”
秦暮离手指一晃,木牌飞起,片刻后落在手里。
陆莲花的花纹绕着“司法院”三个字,精致无比,如同瀛洲境的精益求精的精神。
木牌在手里飞灰烟灭,秦暮离歪头一笑,眉宇间有着冷峻和嘲讽。他轻哼一声,懒懒道:“你要我交我就交?这样岂不是很失风范?”
陈壑楦浓眉一挑,目光变冷,往前移一步,似要压制住秦暮离带给他的傲慢之感。
“秦暮离,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陈壑楦扬起下巴威胁他。
秦暮离退一步,笑道:“陈大人真是言重了。敬酒?罚酒?让我喝的酒,那也得是好酒啊。”
陈壑楦呵一声,袖一甩,侧身瞪着秦暮离,道:“你这意思,以后是要和我们作对了?”
秦暮离摇头,道:“不敢不敢。”
“不敢?”陈壑楦调子提高,掌心聚力。呵字再出口时,他手里的剑已经朝秦暮离刺去。
剑的寒气擦过秦暮离的发梢,侧翻后再避过陈壑楦的剑时,秦暮离听到了无殇的声音。
“住手。”
是她平静的语调,忽然间,他想起了拿瓢舀水浇花的瞬间。
一瓢水可以画出彩虹,他总想在下完一场雨后去亲眼看一次彩虹来着。他未有那样的幸运。倒是她,一定见过许多次。
“回去。”秦暮离挡住陈壑楦对无殇说。
无殇摇头,她怀里眼神充满厌恶的玄靛也跟着摇头。
陈壑楦握好剑,笑道:“这位就是杏花村唯一活着的亡民吧。”
他以亡民来称呼无殇,直接挑明了阶层之差。
无殇摸摸玄靛的毛,点头道:“是杏花村的。”
见她如此冷静,陈壑楦握紧剑慢慢往上扬,又道:“那你今后就不是亡民了,因为从今以后,你不会存在了。”
剑砍来的突如其来,秦暮离未能拦住,眼睁睁地看着那剑朝无殇砍去。
手把手教武的是宋子予,课后耐心辅导的是无殇的师兄师姐。三樱死后,趁监管者疏忽防范而伤了众监管者的是无殇。后来她领先瀛洲仙宫众仙家后代时,众人说她不愧为宋子予教出学生。
是的,不愧为宋子予教出的学生。
所以陈壑楦眼睁睁看着无殇三个后空翻躲过剑之后,又踢了一颗石子将剑给打掉。
论仙力,她尚未有。可是她小小年纪却躲过了他的攻击。这样一来,任她发展下去,岂不是养虎为患?陈壑楦侧翻落地,一脸凝重。
当初监管者说这个秦无殇凭一己之力伤了十几个监管者时,他就后悔当初让这个亡民活下去。他知道这样的人不能留,留着长大只会使她报复瀛洲。初始的惊意不太大,只是因为未亲眼见那场面。而如今见了,亲眼看见这样一个凡人躲过他的攻击,并给了自己一击,他决定不能让这个女孩死的太舒服。
陈壑楦再蓄力朝无殇攻来时,被无殇扔到一旁的玄靛奔跑着,然后一个飞踢踹过陈壑楦的脸。陈壑楦被踹得有些懵,待缓过神时,秦暮离已携剑袭来。
卫队的人飞身涌来,即将加入这场战斗。阿笙看人多了,瓢一扔就提剑飞过去。三两剑将卫队的人打翻在地,准备再补几剑,又想到平日秦暮离嘱咐的“收着点儿”,阿笙便叹口气画个结界将卫队的人隔离在外。而他拿好剑飞向陈壑楦。
和仙者打架,半个指头全数掀翻,丝毫没有成就感。
以秦暮离目前所存的实力,能赢陈壑楦实在够呛。护着无殇也要分心,离无殇太近又及其伤身,几招下来,秦暮离五脏六腑已受到极大损坏。幸好阿笙来的及时,否则他真就坚持不下去了。
陈壑楦一掌将秦暮离从半空攻到地面时,手里的剑落在一直被秦暮离护得好好的无殇颈上。然而下一秒,阿笙的剑就放到了陈壑楦的项上。
陈壑楦瞥身旁的阿笙一眼,想要感受阿笙的力量,却怎样也感觉不到。同样的,在与秦暮离交战时,他也感受不到秦暮离的力量。仙尊之阶感受不到的力量,只能是仙帝之级或神级之位又或是魔族之人。神级之位是不太可能,但光是仙帝之阶和魔族之人这两种可能已能震慑住陈壑楦。
毕竟整个仙界能达到仙帝之阶的仙者,实在少之又少。
而魔族这一族,普通仙境是万万不敢惹的。尽管瀛洲不是普通仙境,但对魔族也是忌惮三分。魔族之主乃创世界九大神君之一堕落而成,其一人力量可敌数百位上神。
听说几千年前那魔尊也就是魔族之主,就开始派遣众魔在六界不停地寻找一样宝物。魔族一般不轻易长居往其他界,而秦暮离已在瀛洲待了五百年,他难以保证秦暮离不是魔族散在六界寻宝物的魔族之人。
卫队被结界隔离着,陈壑楦握好剑笑道:“早听闻秦大人身份不一般,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秦暮离艰难地站起缓步移过来,道:“你即已知我身份不一般,又何必招惹我?”
陈壑楦收回剑,看一眼面色平静的无殇,挑眉同秦暮离说道:“招惹?真是让秦大人烦心了,从今以后秦大人不会得我们的招惹了。不过……”
陈壑楦看向无殇,眼里充满厌恶,他哼一声,道:“不过,有些人就不一样了。”
知道再纠结下去并无胜算,陈壑楦识趣地收手,身子一侧避开阿笙的剑跟秦暮离告辞。
临走之前,他回头,厉声警告:“总有一天,鲜花广场的处决台上,会留下你的血迹。你将会接受司法院的审判,并血祭茶糜花,我等着那一天,秦无殇。”
似乎每个人都是预言家,使得无殇听到的每一个预言都一一实现。那也真是他们的本事,无殇感叹。
陈壑楦离去后,阿笙跟着看陈壑楦有没有带人离开得远远的。开满鲜花的园前,只剩抱着玄靛的无殇和一身伤痕的秦暮离。
秦暮离担忧她有没有受伤,她简单描述自己并未受伤便沉默了。无殇并没有想说的话,只同样问候几句他的伤势就要离去。秦暮离拦住她,想要说什么,却因为一靠近便撕裂内脏便止住了语句。
他低头沉默,让无殇看了皱眉。
知道他说不出什么话,也开不了话题,道了句告辞无殇便移步离开。
又想起了什么,无殇折回来,站在秦暮离面前开口问:“我问你,你为抓捕异兽所尽的绵薄之力是什么?”
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一阵又一阵的撕裂感使他将要吐出几口血来。
忍不住了,他沉默地退了一步。无殇又逼近,冷冷道:“你倒是回答我啊,你所尽的绵薄之力是什么啊?”
一只蝴蝶从他面前飞过,他抬头时只看得见一丝蝴蝶的虚影。
他退,她进,这样的距离使他将要倒下去。
那只不过一句客套话,可是他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
无殇皱眉,蹲下将玄靛放下后,一把抓住秦暮离的手腕逼问:“你回答我,你尽的绵薄之力到底是什么?是举报三樱在我手上吗?是举报三樱在朝露山庄吗?”
他猛地看向她的眼,拼尽全力好好站着,隔了几秒,他冲她摇了摇头。
无殇好笑地说:“你何必犹豫呢?又何必沉默呢?”
她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失落地摇摇头。蹲下抱起玄靛,又自言自语:“我也是真傻,真是没良心,居然为了一个畜生质问救自己于危难之际的秦大恩人。”
她哼笑几声,往前走几步,看见放在地上的木桶便止住了步子。她低着头,冷眼踢翻乘着水的木桶。水快流尽时,她一脚将木桶踢得远远的。木桶在半空碎掉,咔嚓一声,特别响亮。
她侧侧脸,从容不迫地道:“真是抱歉啊秦大人,不小心踢坏了您的木桶。”
她抱着猫渐渐走远,蝴蝶从花丛里飞出。他看见了蝴蝶的形状和飞行的轨迹,看见了她和自己越来越远的距离。
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知道,她会继续远离自己。
最初是简单的愧疚而坚决地去补偿,而今,他觉得有些东西变了味道。
他瘫坐在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
身体里的血液翻腾着,内脏绞痛,他蜷缩着,像是被煎炸的虾。
她慢慢消失在花径里,连同慢慢消失的,还有她曾拿出给他看过的微小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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