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樱
微雨的傍晚,无殇闭眼缓缓说:“其实掉进巨坑那天我就遇见三樱了,从坑里爬出来也是它帮的我。”
她手里握着一撮兽毛,那是三樱的。
窗前的茉莉相比以往要茂盛许多,吉安花大如人头,院里的夕雾仿若繁星。玄靛叼了枝琼花放在无殇身旁,然后仰头喵喵叫。
豆苗轻抚她的背,低低应了声嗯。
茶凉了,雨凉了,心尚有温度。
无殇望一眼玄靛,抬手抚了抚它的毛,过了许久,又道:“你说,也就两年。两年,不长吧,可是怎么就那么难过呢?”
豆苗欲言又止。
无殇低下头,望着兽毛,自言自语:“真的只有两年而已,这样是何必?”
热泪打在兽毛上,玄靛用爪子扒拉她的衣服,长而缓慢地喵呜着。
“两年太长了,怪我,都怪我当初留下了它。”
两年,所以,所以无殇在九岁那年遇见三樱。
山植樱花,巨坑旁植有三株,无殇便给它起名叫三樱。
起名也是在后来回忆时才从脑子里扒出这个细节的。最初三樱救完它就走了,直到几天后它才因饥饿嗅着无殇的气味来到五音堂。
喂了它食物之后,无殇送它走。赶了几次,它不动。鬼使神差,无殇决定养着它。
未驯化的异兽不能活在瀛洲境,无殇知道这个法条,因此她早早求着宋子予庇佑三樱。尽管这是个太过危险的行为,宋子予还是同意了。
所谓异兽,便是从被打败的异族之域带来的兽。异族家园被侵占后来到瀛洲艰难生存,异兽的生活更为艰苦。如若活在瀛洲就要接受驯化。
驯化就是,有翅膀的剥夺飞翔权利,有脚的带上镣铐,会叫的收走声音。
只有这样才能活着的话,还不如去死。所以多数异兽选择了逃亡,那样,也是选择自由,选择生。
大家眼里的异兽都是可怕的,发现异兽的第一时间就是上报给异兽监管者。人们被灌输异兽是危险系数较大的恶兽的思想,却不思考因何原因变成传说里的“危险”。
听说世界上所有的法条里第一条就是万物生灵皆平等,之所以放在第一条,好像是因为永远也实现不了。
三樱是个姑娘。
无殇还幻想着等三樱长大后,为它寻个夫婿,好生些像它一样温柔可爱的小三樱。
从短毛小可怜变成长毛大姑娘,从蓝灰瞳变成洋红瞳,从奶声奶气变成温柔低唤,三樱的变化都有无殇在看着、陪着。
玄靛不喜欢三樱。玄靛会在无殇不在时变着法儿的欺负三樱,三樱不生气,甚至不觉得玄靛在欺负它。在三樱眼里,玄靛就是个小小的黑球球。自己那么大的个子,理应要照顾黑球球的。
三樱不识玄靛脸色,使得玄靛更为生气。
所以玄靛会气愤地给三樱挠几个猫爪印子,会狂扇三樱耳光。这些无殇都看不到,因为玄靛不会那么傻地在无殇面前表现出来。
慢慢地,三樱知道玄靛不喜欢它。
每每无殇习武归来,三樱总以最快的速度奔到无殇怀里,使劲亲热一番。若玄靛过来冲它呲牙,它将立刻低着头速速离去。等玄靛蹭够,三樱才晃着尾巴跑无殇怀里温柔地舔无殇。
玄靛发觉三樱的“计谋”后,待无殇习武归来,它轻而易举地将三樱打败。蹭够?玄靛是蹭不够的,所以三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玄靛得意洋洋地待在无殇怀里。
之后,三樱便苦练速度,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和长腿打败了玄靛。
再习武归来,无殇望着远处一白一黑朝她跑来的残影,总觉得自己像个坐拥后宫的男人。
玄靛醋劲儿忒大,除孟极之外,任何人靠近无殇,它都会冲别人呲牙。许是脑子里还存着以往的记忆,遇到深深,它只是敢怒不敢呲。
说起深深,若不是因为五音堂是高层聚集地,无殇被迫无奈带着三樱逃到朝露山庄,玄靛根本不会与深深共同生活那么久。
想也知道,深深一出现,自己会被怎样无情打入冷宫。
玄靛生气,平日里生气,无殇不知怎样疼爱地哄它。可如今,根本没人理。
三樱凑到玄靛面前,想知道发生何事,玄靛瞪它一眼,顺便给它一巴掌。
好巧不巧,被无殇发现了。自来到朝露山庄,它分分秒秒地刷存在感无殇都看不到,怎么偏偏就这一次看到了?
得了训斥,玄靛难过地躲在角落里默默垂泪。
夏幽嘲笑它,这样只能换来玄靛的几个猫爪印子。
“你胆子够肥啊!欺负我还上瘾了不是?”
一旦被抓猫爪印儿,夏幽立刻把玄靛按在地上摩擦。
孟极总会救下玄靛,斥夏幽:“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同它计较,小气。”
夏幽委屈吼道:“什么多大岁数!你问问它有多大了!它比你还大几万岁的啊!你都没欺负我,它却蹬鼻子上脸!”
孟极让玄靛快跑,接着拉住夏幽示意他冷静,孟极道:“我怎么会欺负你呢?再说,玄靛又没有欺负你啊,它跟你闹着玩呢。”
若从最开始这样便是闹着玩儿,那他把玄靛按在地上摩擦,也算是闹着玩儿了吧。
夏幽委屈,只等到无殇来了,才可怜兮兮地跑到无殇跟前哭诉玄靛做的恶事。
总觉得夏幽变得不一样了,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和语气,像极了某个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宋子予者……
咳咳,宋子予是自己的师父,徒弟不能说师父的不好。
秦暮离希望无殇将三樱送到异兽驯化所,无殇自是不依。她觉得三樱像从那里逃出来的,既然逃了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她要保护着三樱,保护它,不让它被异兽监管者发现,不让它被举报。
生平第一次努力地去守护,她用尽全力去做一个守护者。
秦暮离看着她倔强的模样,像是看到了自己。
彼时的秦暮离,因众神抵抗随无殇复活而现的浊隐而不安着。同时也忧心着冲破封印觊觎无殇体内噬心的花冽。噬心散落各地,他平日也要飞遍天涯海角去收噬心。事事皆是他在背着,他根本不懂要如何偿还,只知道守着她,不让她受袭就好。
他用尽全力去守护她,不知未来有何变数,只下定决心,但凡他有力气拿起剑,他一定让她活下去。
他也责怪自己忙于收集噬心,疏忽了冲破封印的花冽。花冽冲破封印,就像一坛藏好的酒打开了酒盖,识得酒香的人会慢慢朝藏酒的方向赶来。
浊隐会来,弭晟会来,七尘会来。该来的都回来,他不想还没把她想要的给她就让她走。
秦暮离更想做到的是让她永远活着,就像是以另一种方式来让自己不那么愧疚。
然而愧疚会逐渐累积,累积到倾尽一生也摘不掉的程度。
自他错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都只会雪上加霜。
“伤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吾赐汝,终生孤寂。”
一步错,步步错。
人都说他得了造物主的原谅,真的得原谅了吗?
也许吧,也许,也许……
千万年前神光投射到世界的某片土地,如今被鸟兽踩在脚下。它们是否能感受到,当年神光照来的温度。
那谁知道呢?
“三樱很好,真的很好。”无殇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
窗外雨声盖过云萝随风飘动的声音,灯火亮起,房间里刮过一阵阴凉。
豆苗的手搭在无殇肩上,再次嗯了声。
监管者接到举报来到朝露山庄搜查时,阿笙第一时间告诉了无殇。无殇生平第一次跑那么快,她想着,只要跑的够快,监管者抓不到,三樱一定会被她守护好。
她低估了监管者的能力。
他们从无殇手里夺走三樱,无殇看着三樱睁大眼睛伸着爪子想抓住她,她想拉住那个爪子,那个爪子却离自己那么远。
监管者还没离开朝露山庄,她有大把的机会救三樱。无殇挣扎着要去救它,却被秦暮离拦住了。
他靠近她全身上下便会蚀骨般地疼痛,可他依旧把她抱得紧紧的。
“你有必须要守护的吗?”无殇冷静地说。
秦暮离在她身后抱着,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答:“有。”
无殇笑,道:“那你会为了你所守护的做什么?”
他不语。
无殇忽视他的沉默,道:“你一定会奋不顾身,好巧,我也是。”
无殇想,那时候,秦暮离一定是同意自己说的话,并换位思考,她才会挣脱掉。
秦暮离被她甩开好远,待阿笙扶起他,无殇已经消失在自己视线里。
那些人拿着带尖刺的棍子使劲敲打不肯屈服的三樱,不仅如此,三樱的全身上下还被栓满冒着热气的铁链。
一些毛发被烧焦,皮肉露出,鲜血刺得无殇眼疼。
三樱叫声凄厉,一个监管者说:“你听,它叫的多么恐怖。看它凶恶的眼神,多危险。好孩子,回去吧。”
无殇冷笑,避过他们朝三樱的方向跑去。奈何寡不敌众,很快地,她被一个人扔到一边。见此,三樱疯了似的朝无殇的方向跑去,那些人抓住捆在它身上的链子,并拿起棍子使劲地敲。
无殇趴在地上哭喊:“不要伤害它我求你们了!我回去我回去好不好,别打它了,它还那么小啊!你们别打它了啊!”
三樱不停的挣扎,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于是又有一些监管者赶来支援。无殇趴在地上,有人没看见她,直接踩过她的手快速跑向三樱。无殇收回手疼的坐起,三樱大怒,欲要去咬监管者,却不料,一人拿起长矛刺入三樱的脖子。
那声凄惨的吼叫,是三樱最后一声。
无殇看见了刺入三樱脖子的长矛。
她手支着地面站起跑向三樱,才跑几步,便被赶来的秦暮离拦住。
她看见监管者布了一个阵,看见三樱四周出现黑光,她有预感,三樱,将要离开自己了。
她伸着双臂,边挣扎着走向三樱,边哭喊:“为什么?为什么?它到底做错了什么?它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秦暮离拼命拉住她,回答:“没有错,你们没有错”
几年后,弎山之战,一个妇人抱着战火中死去的孩子哭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时,无殇一刀击过妇人的头颅,她看着滚在地上的头颅冷冷地回答:“没有错,你们没有错。”
一个答案,无数轮回。
她终于抓住了三樱,然而身边的人都在赶她走。她想把三樱从这个阵里拉出来,想不要那么快就接受离别。
她看见三樱伸出了爪子,看见三樱悲戚的眼里淌出泪,看见三樱张开了嘴巴。
手里沉重之感消失的那一刻,三樱被黑光吞噬。
她的手里,只剩下一撮三樱的毛。
多年前的心绪涌了上来,像是撕开那层才愈合好的疤。
还记得她刚到朝露山庄的那段时间,她在朝露山庄附近玩儿,有个小牛对她很亲热,她便和深深一起跟小牛玩儿。
有一日她出来的晚,那只等她的小牛被四个孩子围住。她一来,小牛便不顾一切跑向她。那四个孩子也想和小牛玩,无殇就让小牛跟他们玩。可小牛死活不愿意,然后那群小孩当着无殇的面砍下了小牛的头。
小孩举起锋利斧头时,无殇便跑过去想去夺斧头。怪她跑太快,跑到他们身旁时摔了一跤,还没站起,小牛的血便喷在她脸上。
那个未长出牛角的牛头滚在她手边儿,她与小牛的牛眼对视,竟然没有哭出来。
可是,那心情和此次的心情,一模一样。
“你若问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会告诉你,我最后悔的就是留下它。”无殇轻轻摸了摸白色的兽毛,“倘若从未见过三樱,该多好。”
那样,便不会有浓厚的感情,便不会如此难过。
那样,便不会想着变强好去更好地守护需要她守护的;那样,便不会去瀛洲仙宫;那样,便不会遇见更多的身不由己;那样,便不会绝望;那样,便不会更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