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众人分说明白,天色也已黑尽,大家收拾收拾,便按照计划,趁夜潜入了信阳城。楚回一众人多目标大,投宿住店多有不便,还是窦莹脑子灵活,想了想,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她将自己和九旋扮作丫鬟,去到店里,假称是城外大户人家的婢女,因夫人明日要带一众女眷进城访友,不愿与人杂处,故派了她们提早前来,想要预订一所单独的院落。窦莹原是大家出身,对富贵人家的行事作派了如指掌,便是随口编个谎,也是合情合理,滴水不漏的。店家接到这么大一桩买卖,自然喜出望外,无比殷勤,很快便收拾出了一所院落交给二人。窦莹和九旋走正门进入,其余几人则从墙外潜入,虽不甚体面,却好歹都有了落脚之处,接下来便该设法在信阳城中展开调查了。
这却是道难题,要人,他们尚还有七个,但要线索,他们却连一条也没有,偌大一个信阳城,总不能天天上街上逛去,等着从天上掉馅饼吧?几个人计议来计议去,总没个好方法。
姜郁道:“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咱们准备得实在是太不够了。依我说,明日还是先去街上打听打听,问出个名堂再行计议罢。”
“我也觉得只能如此。”楚回道,“七个瞎子凑在一起还是瞎子,瞎说再久也白搭。”
“可信阳是吹雪谷的地盘,各大宗门追杀了我们一路,如今还有谁不认识我们,却怎好上街?”谢扬道,“我们连住个店都不敢走正门。”
“有个方法。”楚回突然眼睛一亮,喜道,“你们还记得卓晚渔吗?”
“自然记得。”谢扬道,“便是我们上次来信阳时遇见的,他朋友在医馆里失踪了那个人。”
“记得记得。”乔念也道:“此人我们也见过,后面你还写了封信,让他去找骆南溪。怎么,你想找他打探消息?”
“此法可行。”姜郁猛地一拍桌子,神色间颇为振奋,“卓晚渔一心想要找他的朋友,他又怀疑吹雪谷是幕后黑手,这段日子一定在不停打听,他手里吹雪谷的消息一定不少。并且他与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不会出卖我们,即便不能提供什么消息,至少还是安全的。”
“姜兄说得有理。”季寒道,“现下夜已深了,大伙儿先休息,等养好精神,咱们明日一早再去找这个卓晚渔。”
次日一早,众人起来梳洗了,窦莹给自己和九旋蒙上面纱,上街去找卓晚渔,其余人继续在院中潜藏。临出门前,窦莹特意叮嘱了店小二,院子已经打扫干净,夫人很快便到,自己二人要出门采买些东西,让他看好门户,绝不可放人进去,以免将院子弄脏了,惹夫人怪罪。
窦莹出手大方,打赏了店小二一块碎银,喜得店小二几乎没把嘴笑歪了,连忙应承不迭,甚而还赌咒发誓地说,除非砍下自己的脑袋,否则绝不会放一个人进去。窦莹一笑走开,并不当真。
二人去了半日方回,果然采买了一大堆东西,还雇了个脚夫帮忙提着。店小二殷勤地将他们送到院子门口,窦莹又打赏了他一块银子,店小二千恩万谢地去了。
脚夫帮她们拿了东西进屋,将东西放好后,脚夫却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站在了屋子中间,顺手还摘下了帽子。他刚一露脸,一直隐在暗处观察的楚回便笑了:那人竟是卓晚渔拌的。
潜藏的人纷纷现身出来,与卓晚渔一一厮见过,彼此都十分高兴。
“卓兄,好久不见!”楚回向他拱拱手道,“近来可好?”
“我能吃能睡,倒无甚不好。”卓晚渔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道,“只是还没有找到白檀。”
谢扬道:“骆南溪不肯帮你吗?”
“不不不。”卓晚渔连连摆手道,“骆大哥倒是古道热肠,十分肯帮忙,只是他也是有心无力。”
“哦,此话怎讲?”姜郁甚为诧异。
“唉,我也说不好。”卓晚渔挠了挠头,道,“你们走后,我便带着楚兄写的那封信找上了吹雪谷。骆大哥看了信,又问了问白檀失踪的经过,虽然脸色看着不大好,却还是答应帮我。骆大哥这人挺好的,他知道我去医馆闹过事,还特意叮嘱我说,信阳是吹雪谷的地盘,让我平日里言行举止留意些,不要正面与之发生冲突,便是要继续调查,也只可在暗中进行。”
骆南溪原本答应了要帮卓晚渔找人,结果刚找了没几天,曲宁直便带着他去了万象境,找人之事自然也搁置下来了。卓晚渔在信阳苦苦等候,好容易等到了骆南溪回来,他立刻便去打探消息,却发现骆南溪心事重重,好像有很多难言之隐。
“我见他心情不好,还特意请他喝了顿酒。”卓晚渔道,“骆大哥也不用人劝,自己便喝得酩酊大醉,还含含糊糊地说了好多话,我听着倒像是与师门起了龃龉的意思。并且据我观察,骆大哥现在好像不得宗主,也就是他师父曲宁直,的重用了。”
“与师门起了龃龉,不得重用?”楚回吃惊地道,“这不大可能罢!骆南溪是曲宁直的亲传弟子,和他师兄陆闻敏一向是曲宁直的左膀右臂,怎会突然间便不得欢心了?这且不说,骆南溪的修为也是门中翘楚,放眼整个吹雪谷,大概也只有陆闻敏能与之相比,连曲宁直都未必是他的对手,吹雪谷本就不以武力见长,曲宁直放着这么一员猛将,又怎会舍得不用?不对,不对,这其中必定大有蹊跷。”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卓晚渔道,“他不肯说,我也不好问,但这事儿肯定假不了,我前日才请他喝过酒。”
楚回想了想,道:“卓兄,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与骆南溪见上一面?”
“这个简单,哪里还用得着特意想什么办法。”卓晚渔想也不想便道,“如今我与骆大哥已是极好的交情了,我只说替他散心,再请他来我家喝酒便是。楚公子你只需先到我家里坐着,等他一来,自然不就见上了?”
“卓兄好计较。”楚回竖起大拇指,喜道,“那便劳烦卓兄替我安排,越快越好。”
卓晚渔办事很有股利索劲儿,他前脚刚离开客栈没多久,后脚就传话来说,已经安排妥当了,骆南溪当晚便会去他家喝酒。楚回大喜,连忙将自己整理清爽了,觑个空子便逾墙而出,早早去到了卓晚渔家中等候。一直等到掌灯时分,骆南溪方才来了。
他踏进门来看到楚回,顿时惊得呆了,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楚回笑道:“骆兄,你这还没喝呢,怎的便眼花了?”
“你,你怎会在这里?”骆南溪赶紧反手掩上了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屋内,急道,“各大宗门都在找你,你竟还敢大摇大摆地闯进信阳城,躲在晚渔屋里?你可知道,你若是被发现了,你们两个都跑不掉。”
“骆兄放心好了,我隐藏得极好,没那么容易被发现的。”楚回悠悠然道,“我另有下处,并不是躲在卓兄屋里,我今天之所以来此,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见我?”骆南溪皱眉道,“我有什么好见的?玄门四公子,如今三个都与你做了同党,莫不是还想来策反我?”
楚回哈哈一笑,摆手道:“不敢,不敢,只是听说骆兄最近心绪不佳,只怕是上次那封信惹得骆兄不快了,故此前来相询。”
骆南溪冷笑道:“收起你那副假模假式罢,我若是因为那封信而心绪不佳,还会来这里喝酒?你少装腔作势的,有话直说!”
“骆兄快人快语。”楚回受了他两句呵斥,并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道,“那我便直说了。”
他面色一整,突然正色道:“骆兄与令师之间,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我们想在信阳城内查探尸灵傀儡一事,不知骆兄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你想在信阳查探尸灵傀儡?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尸灵傀儡是从信阳跑出去的?”骆南溪吃了一惊,接着又矢口否认道,“你怎会又想找我帮忙?我同你很有交情吗?我和师父可没有误会,你少在这里自以为是。怎么,你道听途说,只道我们师徒之间有了嫌隙,便想来趁虚而入是不是?”
“非也非也。”楚回道,“第一,我知你与令师之间有嫌隙,可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亲眼所见。第二,我想在信阳城内查探尸灵傀儡,确是因为怀疑尸灵傀儡出自信阳,且这个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否则我也不会甘冒奇险潜入信阳。至于我亲眼所见了些什么,又为什么会有此怀疑,那便是很长的一段话了。不过骆兄请放心,我既然想找你帮忙,自然便没有瞒着你的道理,所有的事,我都会一一告诉给骆兄。我还是上次那句话:我信得过骆兄的为人,待我讲完之后,骆兄可自行决定帮还是不帮,怎么帮!再让一步说,若骆兄实在信不过我,咱们也可仍如上次一般,由我将线索交给骆兄,骆兄自行前去查探,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将结果告诉我。现下先请骆兄多些耐心,听我慢慢道来。”
接下来,楚回便给骆南溪讲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故事,长得足足有十八年。骆南溪听完以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灯火,良久,良久,才垂头扯出一个苦笑:“原来如此,难怪……”
“难怪什么?”
骆南溪摇摇头:“在江夏的时候,我听了李蔬的话,也曾对师父产生过怀疑,但后来徽音传信来说,失踪的人都找回去了,并无人被送来信阳,我便知道,是有人在陷害我们。我错怪了师父,心中很是愧疚,后来在信阳医馆遇到你和谢公子,听了你的话,只当又是差不多的圈套,便也没太当回事。但后来我彻查了医馆的接诊记录,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对,便赶回了谷中质问师兄……那些话,你们已经跟着我潜进谷中听到了,我便也不多说了。是以后来晚渔拿着你的信来找我,我便应了下来,但刚查了没几天,我又随着师父去了万象境,然后便知晓了你的身份,也见到了各大宗门的……各种面目。当年之事我虽未亲历,但经过万象境内那场纷争,猜也猜得到七七八八了。我没有见过律师伯,但门中长辈偶有提及时,都说他是个极好的人,便是师父自己,也从未说过律师伯半句不好。既然如此,他又怎会对你如此绝情呢?万象境中,他字字句句都在指认你是罪魁祸首,时时刻刻都想置你于死地,可你是律师伯的亲骨肉,他的师侄啊!你身为妖王,越境滋事是过,但终究不是什么大过,又何至于非要赶尽杀绝?便是你放出了那些妖物,我身在其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各大宗门先要动手抢《生灭草》的。不对,有太多的事情都不对,从万象境回来以后,我的脑子便糊涂了,我再也分不清孰是孰非,不敢断言孰正孰邪,于是我,我只好天天去喝酒,等到醉得人事不省,自然便能忘了这些事。我知道我这是逃避,是懦夫行径,师父和师兄也骂我,对我很失望,可是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猛地一下站了起来,道:“方才你说了许多,不可否认,你的话很有道理,但再有道理,你说的这些到目前为止也仍是猜测。师父教我成材,对我恩重如山,我绝不愿凭空便定他老人家的罪。好,我帮你,这些事我会自己去查,我倒要查个明白,看师父他老人家到底是不是……”
他哽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道:“不,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