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兮会意,转着手中的酒杯,想了许久才道:“某朝某代,某个世代簪缨之家迎来一个新生的婴儿,因是这家中接连七个小子之后,生出的唯一一位千金,自小便倍受父兄宠爱,然而好景不长,等这小娘子长到十四五岁,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时,边境却忽起战事,父兄相继阵亡,家中只剩下母亲和几位寡嫂,不得已也披甲上阵,去边关抵御外敌了。这小娘子便只能独自支撑着家业,也因此错过了许多良缘,转眼到了花信年华,边关战事渐渐平息,一家人才有功夫来关照她的婚事,然而她出身高贵,又文韬武略,花容月貌,自然不大看得上那些普通的公子哥,可条件好一些的,却又嫌弃她的年纪。眼看只能孤独终老…”
云兮一面说,那小姑娘一面记,尽管她奋笔疾书,却仍有遗漏之处,云兮说到此处,见她有些着急的样子,便笑着安慰她道:“这个娘子不用记,我那里有本小册子,上面什么细节都有,你要喜欢尽数抄下来都行。”
那小姑娘听了眼前一亮,点点头,笑吟吟放下笔,认真听她讲下去:“却说这小娘子…”
那小姑娘忽然问道:“敢问大娘子,这小娘子是何名何姓?”
云兮想了想道:“哦对,她叫宋岚。却说这宋岚…对了,还未请教娘子尊讳。”
那小娘子便拱手答道:“在下陆漓,”她的同伴也拱拱手道:“在下程青云。敢问二位尊讳。”
云兮也拱手道:“在下云兮,”见重寰仍是恍若未闻,想着他或许是在摆上神的谱,只得替他答道:“这位是在下的夫君,重寰。”
陆漓和程青云便都道:“幸会幸会。”
云兮微微一笑:“咱们还是说回这宋岚吧。却说她有一日去山中礼佛,因和住持谈论佛法太过专注误了时辰,归家途中被一群山匪拦住了去路,她虽自幼习武,功夫也不差,但奈何山匪人多勢众,最终还是被他们所擒,眼看就要受辱,却不知从哪里冲出一路人马将她救下,还将她好好地送回了家。宋家人自然对这些人感激涕零,不仅送了许多谢礼,还留下他们殷勤款待酒食,席间宋母与为首的那个年轻公子交谈之下才知道,他叫萧予棠,是个狄国行商,父亲是狄人,母亲却是汉人。宋家的寡妇们一听说他是狄人时,脸上都变了颜色,只因她们的儿子和丈夫皆是在与狄国对战时阵亡的,及至在听到他说自己的母亲不过是父亲劫掠的战利品,他也因此从小便受尽了排挤和折磨,看到他眼中燃起来的愤恨时,才都将嫌恶和防备转化为对他的同情,纷纷出言安慰。再往下聊,宋家的寡妇们渐渐发现,这个萧予棠不仅长得气宇轩昂,而且言谈举止皆不俗,胸中似乎还颇有些韬略。宋母因此动了心思,想要撮合他和女儿,与儿媳们商议之后,当即将他留在家中小住,那萧予棠也对宋岚颇有兴趣,于是小住变为长住,一来二去,萧予棠和宋岚便在宋母的主持下成了婚,婚后宋家人待他也如亲子一般,不仅将他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便连宋家家传的派兵布阵之法也悉数授予他了。然而一年又六个月后,萧予棠却忽然带着他的那些随从不告而别,宋家上下惊怒伤心之余,亦知大事不好,果然不到两月光景,狄国便大军压境,领军的正是他们刚刚即位的新皇,萧予棠。”
云兮讲到此处,忽然叹了口气:“宋母年事已高,再加上先前受到的打击,率兵到了边关后不久便因伤病去世,狄国大军更是势如破竹,宋家军节节败退,最后被困崤城,宋岚带兵驰援,等到了战场与萧予棠对阵时,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她说到此处忽然停下,陆漓见她只是不住饮酒,不禁有些着急:“大娘子,然后呢?”
云兮却苦笑道:“此时宋岚腹中已有了萧予棠的骨肉,可两人之间已隔着国仇家恨,设计背叛,如果你是编故事的人,要怎么写下去呢?”
陆漓不料她有此一问,仓促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倒是程青云沉吟着道:“那要看这个编故事的人原来是想如何结局的了。”
云兮垂下眼眸,过了片刻才道:“宋岚的照命星是破军。”
程青云听后叹道:“那就惨了,这可是一颗孤刑星,破军入命宫,夫妻易离散,子女缘也薄,这宋岚,怕是命途坎坷啊。”
当他说到“夫妻易离散,子女缘也薄”时,云兮忽然抬头望了重寰一眼,见他也在看自己,又慌忙移开目光。
此时却听陆漓道:“有些事虽是注定了的,但人与人之间,终究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其中又有多大差别呢?只要真真切切地爱过恨过得到过,也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吧。”
云兮听了微微一笑:“所以,如果让陆娘子你来接着编,你会怎么写呢?”
陆漓思索片刻道:“萧予棠设计了宋家人不假,但对宋岚未必没有真情,只是或许对他来说,权力的诱惑更大罢了。”
云兮笑着点点头道:“是,不过萧予棠到底怎么想的,在下也猜不到,或许只能问问他的照命星了。”说完又看了看重寰。
重寰饮了口酒,思索片刻,徐徐道:“萧予棠奉他父皇的命令到中原暗探虚实,途中救下宋岚实是无心之举,他所有的图谋也是在得知宋岚身份之后才开始设计的,所以他的话总是半真半假,才让宋家人无从分辨,至于他对宋岚的感情,却真得连他自己都害怕,甚至一度想要留在中原,与她双宿双栖。然而他父皇忽然病危,一纸密诏让他速速回去承继大统,他才不告而别。至于在战场上再见宋岚时,他还特意向兵士下旨不可伤她,直接导致了崤城解围,可这样一来,很可能会拖延他统一天下的进程。”重寰说到此处,盯着低头不语的云兮道:“非常之情势,须行非常之手段,用最小的代价最快换取稳定的局面,有些事,不能只以狭隘的伦理道德的观念去看,云兮,你明白吗?”
云兮听出他语气中的严肃,有些无奈地笑笑:“你很早之前就跟我说过这些,我也一直谨守此条,只是有时候会希望能够在不逾矩的前提下,多给他们一些…生命的关照吧。”
重寰听了,便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们的神仙对话,自然把陆漓和程青云听得云里雾里,不过陆漓还是很快抓住重点:“这么说,萧予棠与宋岚之间的感情还是毋庸置疑的,可若结局还是只能离散,那能不能…能不能再给他们一点相处的时间,若能看到彼此的真心,哪怕不能相守,也好过只有猜疑怨怼吧。”
云兮听了这话,抬头盯着房梁想了一会儿道:“好吧,我知道了。”说完看看重寰,见他淡淡笑着点了点头,便也笑了。
陆漓和程青云看看他们,又互相看看,就更懵了。
云兮微笑着问陆漓:“如果让你从此去安排这些人的命运,你愿意吗?”
陆漓愣愣地望着她,正想点头,程青云却忽然抓住她的手喊了声:“阿漓。”
陆漓回神,只听程青云对云兮冷冷道:“二位到底是何许人?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云兮低头想了想,老老实实道:“若论起来,我也就是一个以编故事为业的,而且要同时编很多个故事,常常忙不过来,所以很需要陆娘子这样的人帮衬。”
陆漓与程青云对视一眼,想了想问:“若能有个这样的正经差事,在下倒很愿意试一试,只是…不知薪酬如何,能不能糊口?”
云兮与重寰相视一笑,答道:“这个应该没问题,我们的薪酬在整个天…呃…周边比起来,都算很高的了。”
陆漓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刚想答应下来,程青云却又拉着她道:“阿漓,别着急,事情还没问清楚呢。”说完对云兮拱拱手道,“敢问大娘子是在哪里高就?书局?还是戏班子?”
云兮思索着道:“不是书局,也不是戏班…”
程青云冷笑道:“那贵署除了编故事,可还要做别的什么差事?”
云兮道:“确实还有别的差事,不过…”
程青云听到此处霍然起身,拉起陆漓就要走,陆漓不明所以,拖住程青云道:“程哥哥这是做什么?”
程青云道:“做什么?你还没听明白吗?这两个人一直含糊其词,干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你想想,不是书局,不是戏班,还要编故事的地方,除了酒楼妓馆还有哪里?哄你去只怕主要不是编故事,而是陪客,至于那些故事,怕也都是编给嫖客听的吧…”
陆漓愕然:“不会吧,我看他们两位不像坏人啊…”
程青云打断她道:“你好好想想,咱们这一路遇到多少不像坏人的坏人,又有多少次都是死里逃生,你怎么总不长记性,还这么轻易地就相信别人。”
陆漓有些动摇,但依云兮所言,她只要答应了,从此既不用担心生计,又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一想到今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陆漓便不愿挪步,可程青云仍然坚持要走,她一急,眼泪便落了下来。
云兮见了,忙递给她一块手绢,又对程青云道:“程公子误会了…”谁知她话还没说完,程青云已夺过那块手绢扔在地上,口中还道:“给你就敢用,也不怕上面有迷药?这样不谨慎,将来一个人闯荡江湖,我怎么能放心…”
陆漓听他这话说得奇怪,一时忘了哭,望着他问:“程哥哥是什么意思?”
程青云一时语塞,停了片刻才道:“没什么意思。”
陆漓道:“咱们都是孤儿,自小一起长大,从来都是我爱干什么,哥哥就陪我干什么,爱上哪里,你就陪我上哪里,今日哥哥突然说出这个话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打算就此扔下我了吗?”说完竟然嚎啕大哭,把程青云急的抓耳挠腮,一面央告着:“好阿漓,快别哭了,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你别哭了行吗?”
哪知陆漓听了这话,哭得更凶了,程青云手足无措,又哄了她几句,却一点效果也没有,于是发狠道:“你不是找到好差事了吗?就不嫌我拖你的后腿?况且我早就说过,便是你哪天觉得我碍事了,言语一声,咱们相忘于江湖就是…”
陆漓被他这话一激,哭得肝肠寸断,怎么安慰都没用,云兮无法,又见重寰闭目安坐不为所动,便知他必是嫌这丫头哭得太烦,早将五识都关闭了,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禁伸出手指戳了他两下,急道:“你也不管管。”
重寰睁开眼,又因陆漓的哭声皱起了眉头:“不是不管,是要让他们自己先吵够,才能听得进我们说的话。”说完转头对程青云道:“我方才去查了你们的来龙去脉,你是不是因为梦里总有个老道士说马上要来带你回昆仑山,所以认为自己快死了,今后不能再陪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