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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一)

云深兮风起 沈筠兮 5853 2024-07-07 09:01

  从那日起直到婚仪结束,他们藏入凡世躲清静后的好长一段时日,云兮都常常心生恍惚,有时坐在山林中那座小屋中,对镜梳头也会走神,这个时候,重寰便会接过她手中的梳篦,替她轻轻梳理一头青丝,却什么也不问。

  某日云兮整理衣襟时,无意间又从镜中瞥见胸口那道疤痕,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那道疤痕早在婚仪前几日,就被重寰顺势画作了一枝疏梅,墨色清浅,若隐若现,只堪堪能够盖住她那道已经十分浅淡的伤痕,因此不仅并不招摇,还更显雅致,最难得的是,这墨是用茜草汁和雩琈石粉调成的,就算历经万年,怎样清洗也不会褪色。云兮后来听令玥说起这个时,竟对着镜子悄悄感慨:“万幸重寰丹青妙手,这要是画毁了,一万年都洗不掉,可就麻烦了。”听得令玥直翻白眼,依依也掩着口笑个不停。

  重寰此时见她忽然叹气,又想起玉衡听说此事后对自己的揶揄,还当她真的嫌那花枝画得不够好,走过来拥住她的肩问:“怎么了?”

  云兮摇摇头道:“没什么。”说完便开始顾左右而言它。重寰知道,她若不愿说,多问也是无用的,便顺着她的话头,陪她漫无边际地闲扯了半日,说到最后,云兮忽然笑了,道:“真是难为上神了。”

  重寰假意擦了擦额上的汗,叹道:“不难为不难为,夫人高兴就好。”

  云兮掩口笑了,起身拉着他往外走,重寰笑问:“去哪儿?”

  云兮只道:“跟我走就是,还能把你卖了不成。”二人便携手一路说笑着,走到山脚的小镇上来,又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小巷。

  重寰这才看见,小巷的尽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酒肆。他有些无奈地笑笑,伸手轻轻捏了捏云兮的粉腮:“怎么就那么爱喝酒。”

  云兮咧嘴笑了,抓着他的手道:“否则何以解忧。”

  重寰见她面上笑着,眸中却真像是藏着些许哀伤,心便没来由地疼了起来,揽着她的肩问:“尔有何忧?”

  云兮也不回答,只拉过他的手一面往里走一面道:“这世上谁还没点烦忧啊,我的那一点,不足道。”

  待他们坐定,店小二上好酒菜,重寰饮了一口,点点头道:“酒不错,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云兮举着酒杯得意道:“自然是...闻着味儿来的。”

  重寰失笑:“唉,真是屈才了,要不日后寻着机会,我去跟昊翾说说,让你去璃觥殿当差吧。”

  云兮心道,我倒是想,就别说酒神帐下有多逍遥了,这但凡有得选,也不当这个什么星君啊。不过此刻她实在懒得搭他的茬,只是白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重寰见她一手支着头,一手闲闲晃着杯中酒,也不说话,便知她必是心里不痛快,也很快想到她为何不痛快,正想着怎么哄她开心,忽闻惊木一响,往堂中看时,才见那里坐着个说书先生,正准备开说呢。

  “列位客官,今日在下接着跟各位说说这前朝驸马探花郎的故事。上回书说到,曾文彦进京赶考来了,想必列位都还记得,这曾文彦其实出自淮南一个商贾之家,家境虽殷实,地位却不高,曾父见他自小聪颖,便花了大力气培养他,希望他读书明理,日后能振兴家门。而他呢,也不负父亲所望,未及弱冠,在当地便颇有才名。这一年,恰逢宪宗收复北境一统江山,恩科重开,曾文彦准备准备,也入京赶考来了。他比身边的那些纨绔子弟虽已算上进许多,但毕竟少年得意,多少还是有些风流习气的,一入京,只去为考生提供的驿馆签了个到,转脸便奔归雁阁来。

  列位,这归雁阁,看名字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对他这样钱馕鼓鼓,模样还很俊俏的公子哥,自然是欢迎之至,立马把最出色的小娘子都拉到他面前,任君挑选。

  这曾文彦一边喝酒,一边瞅着眼前的这群莺莺燕燕,心想京都就是不一样呵,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一时也有些难以取舍,就只让都陪着喝酒,那薛嫫嫫原本显得有些为难,可一接到他随手丢出的金叶子,便也没了顾虑,欢欢喜喜让小娘子们都好好伺候着。列位客官肯定在想,照他这么闹腾,最后多半只有个名落孙山的下场,那您的担心可真就多余了。这位小郎君,当真是文曲星下凡,这科考四门,史策、政论、数理、兵法,门门第一,然则他年纪轻轻便这般得意,难免有些忘形,以为头名状元已是他囊中之物了,谁知殿试过后,宪宗却只点了他第三甲,是为探花郎也。”

  那说书的言及此处忽然停下,端起手边的盅子慢吞吞喝起茶来,有几个听书的心急,忍不住小声催促他快讲,他却不加理会,还故意甩开手中的折扇,一面饮茶,一面闲闲地摇着。

  隔壁桌的一个小姑娘忍不住嘟囔道:“每次都这么吊人家胃口。”她的同伴却哂道:“后面的事情也不难猜,他开头就说得明了,驸马探花郎,这曾文彦无非是被皇帝相中,让他聘了哪位公主,从此平步青云了呗。”

  那小姑娘白了他一眼:“要不怎么人家能说书你不能呢,都像你这样讲故事,世间哪里还有传奇可听?”

  他们的声音有些大,又正巧被那说书的听见了,只见他面上露出些得意的神色,放下茶盅,收起折扇,一拍惊堂木,待窃窃私语的众人安静了,便又滔滔不绝起来。

  “话说这曾文彦被点了探花之后,面上不敢露出一点怨怼之色,心中却并不太服气,等回到住处,也不与那些小娘子笑闹了,只独自躲在僻静处喝闷酒,正惆怅时,忽有一人分花拂柳而来,他定睛一看,竟是个玉面小郎君。而那人正巧也看见了他,立时顿住脚步,似乎是想回避。这曾文彦躲到这儿,原本是为了避着人,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兄台何故独自一人,不若坐下同饮。’那小郎君犹疑了片刻,还是走到他对面拱手道:‘恕在下叨扰了。’言毕拂衣坐下,二人对饮一杯之后,曾文彦这才看清,面前的小郎君长得那叫一个眉清目秀,不禁有些呆了,那小郎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红着脸低下头,他本就生得俊俏,此时更显得粉面含春,像个娇滴滴的女子,曾文彦心中不禁生出些异样之感,脑子里也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不过还没等他抓住,那小郎君已然清了清嗓子,抢先问道:‘兄台在这京都城最热闹的所在躲清静,又是何故呢?’一句话戳中了曾文彦的伤心事,他也就无意去追那个念头了,只重重叹了口气道:‘一个失意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凑热闹呢。’那小郎君微微一愣,随即想到,此人身上穿的是寻常仕子衣衫,想来是这届的考生,恰巧今日又放了榜,只怕是知道自己名落孙山了,才会如此惆怅,便随口安慰了他几句,那曾文彦听得心中好笑,却又不愿意说破,只随意拿话岔开了,那小郎君也只当他不愿总提起这档子伤心事,不再纠缠,于是顺着他的话头,与他天南地北地胡侃起来。后来这曾文彦醉得糊里糊涂,再醒来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忆起头一夜之事,仿佛梦境一般,反复问身边的人,竟都坚称没见过那小郎君,到最后他自己也恍惚了,心里想着,莫不是自己做的一个梦?不对呀,什么梦能如此真实。又或者,自己是遇上传说中的狐狸大仙了吧,嗯,一定是的,否则这世间哪会有这么好看的小郎君。”

  那说书的讲到此处,又卖起了关子,开始东拉西扯,讲些闲话段子之类,逗得那些糙汉子哈哈大笑,之前那个专为听传奇故事而来的小姑娘却不乐意了,嘟囔道:“扯这些没用的干嘛,快说这后来到底如何了呀。”她的同伴闻言笑道:“你方才嫌我讲得干瘪,这下人家先生讲得倒是丰富,你怎么也不乐意?”那小姑娘听了只是白他一眼,闷闷饮着酒。

  那说书的扯够了,又开始说回正题:“话说这曾文彦自遇上那小郎君之后,便如中了邪一般,怎么也忘不掉,一时在想,自己怎么没说问问人家姓甚名谁,否则也不至于如今想要寻访寻访,都不知从何问起,一时又想,不对,他这样的品貌,必是狐仙无疑,就算问得了姓名,只怕世间也无处可寻,何必庸人自扰呢。然而想归想,念归念,如今也无处寻他踪迹了。

  再说回这宪宗,其实一早就看上了曾文彦,而且经过一段时日的刻意栽培,见他身上原本的些许骄横之气也没了,便更觉得他合心合意,这日忽然将他招致御前,待行过了君臣之礼,宪宗和颜悦色地道:“朕听闻,爱卿尚未成婚,也不曾与哪家闺秀订过亲,只是不知现在可有意中人?”曾文彦不料皇帝有此一问,立时愣住了,脑子里闪过的竟然是那“狐狸大仙”的身影,心中也是一惊,不禁摇了摇头。宪宗一看,笑容更盛:“既如此,朕欲将晋安公主许给爱卿,不知爱卿意下如何?”曾文彦却还是呆立在那里,内侍总管当时就立在他身边,见了他的样子,一面掩口笑着,一面扯着他的衣袖道:“瞧瞧曾大人,这都高兴傻了。还不快谢恩哪。”曾文彦这才如梦初醒般下跪磕头,结结巴巴道:“臣...臣惶恐...谢陛下隆恩。”

  列位客官若是以为曾文彦和晋安公主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谁能想到宪宗后来将此事与公主一说,公主竟断然拒绝,惹得皇帝大怒,撂下一句:“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你身为公主,更应以身作则,怎可如此任性。此番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那是拂袖而去。公主之母王贵妃听得心如刀绞,一边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天,一边是亲生的女儿自己的骨肉,她看着谁痛苦都不忍呐,于是苦劝晋安:“你父皇向来疼你,为你选的必是万里挑一,普通人家寻也寻不到的好夫婿,你何苦逆他的意呢?”

  那晋安抽抽搭搭道:“儿臣知道,只是我早已心有所属,实在不愿下嫁他人。”贵妃一愣,思忖片刻问:“你说的是谁?”晋安道:“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大约是个落第的仕子。”贵妃哭笑不得,“我的儿啊,你父皇为你选的可是这届科考的探花郎,你怎么还抱着个落第书生当宝呢。况且,连人家的姓名尚不知晓,就打算托付终身了,不是傻是什么?”晋安正要反驳,贵妃又道:“我原本想着,你要是真的相中了哪位王孙公子,实在不愿嫁那个探花郎,为娘还能腆着这张老脸到你父皇面前求一求,可若是个落第书生,那还是罢了吧。”晋安原本已经止住了泪,听她这么一说,眼泪又涌了出来,哭喊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孩儿说的这落第书生,可不比那些王孙公子差。”贵妃叹了口气道:“儿啊,等你到了为娘这般年纪就会知道,门当户对有多么紧要。”晋安听了,口中不禁喃喃重复道:“门当...户对...”贵妃一面抚着她的头发,一面柔声劝慰:“傻孩子,你年纪尚轻,自然无法领悟这些道理,但你要知道,你父皇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你好,你也该相信他的识人之明。”

  谁料晋安竟把双眼紧紧闭着,一头倒在榻上,不再多言。任贵妃又苦劝了好久,她也不理睬,最后贵妃娘娘也恼了,冷冷说到:“你以为做出这副样子,你父皇就会妥协了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顺他意的时候,便是千好万好,一旦有所忤逆,哼,想想你那个废太子大哥吧。”

  晋安听到此处,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猛然清醒过来,“嚯”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抱着母亲的脖子放声痛哭,哭得贵妃也是肝肠寸断,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哽咽道:“我苦命的儿啊...”

  那先生说到此处,又端起茶盅啜了一口,底下又有心急的,催问道:“后来如何了呢?”

  那先生嘿嘿一笑,“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说完又将惊堂木一拍,站起身对众人一揖,竟施施然走了。

  隔壁桌的小姑娘目瞪口呆,“他...他这银子也太好赚了些,我得花多少钱才能把这书听完啊。”她的同伴听了,勾起唇角笑笑,没回答。

  与此同时,重寰见云兮端着酒杯兀自出神,便拿自己的杯子与她碰了一下,问:“在想什么?”

  云兮这才回过神,盯着杯中的残酒,叹道:“我想到卢彦君了。”

  重寰将酒饮尽,点点头:“的确都是平步青云的少年郎。”

  云兮也饮了杯中酒,又将二人的酒都斟满,这才缓缓道:“卢彦君年纪轻轻,能够官至鸿胪寺卿,大概也是托了他内人左丞相家千金的福。”说完饮尽杯中酒,叹了口气又道,“真是天道无情。”

  重寰失笑:“这没头没脑的,什么话。”

  云兮道:“原本身份平等的两个人,分离之后走向各自的宿命,再见时,却已是云泥之别,芸娘之所以伤怀,不只因为回不去的少年时,实在是这样的重逢,让她情何以堪呢。”她说着,又叹了口气,“总这么折磨有情人,还不叫天道无情吗?”

  重寰听得摇头叹气:“早让你多做功课,功夫都花哪儿去了,天道无情是你这么解释的吗?”

  云兮一愣,“不然呢?”

  重寰淡淡笑道:“天道无情这句话没有错,但却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说它无情,是因为它对所有生灵都一视同仁,不会因情偏私,你所谓的云泥之别,又不是上天定的,是人自己臆想出来的,人间也因此生出许多贪嗔痴怨,还总让上天背黑锅。”

  云兮恍然大悟,心道上神的境界果然不同,正欲拍几句马屁,隔壁桌的小姑娘已凑了过来,对他们拱手赔笑道:“见过大官人、大娘子,叨扰二位了。”

  见重寰只是喝他的酒,仿若未闻,云兮不过意,拱手还礼道:“不知这位娘子有何见教?”

  那小姑娘忙闪身坐下,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只是有些好奇,刚才二位提到的芸娘和卢彦君,可是什么传说故事里的人物吗?”

  云兮一笑:“只是在下的友人罢了。”

  那小姑娘点点头,“哦哦,原来如此,在下方才听二位所言,这两人之间的故事,倒像是很有意思呢。不知大娘子可否告知一二?”

  云兮见她目光清澈,并无恶意,因此对她这样不太近情理的要求也没觉得反感,可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在下那位友人之事,虽无不可对人言处,但终究涉及隐私,未经她应允,实在不好为外人道,请娘子见谅。”

  那小姑娘有些失望,却还是彬彬有礼地道:“大娘子言重了,原是在下唐突。”说完就要起身告辞。

  云兮见她那样子,心生不忍,便笑着道:“不过,娘子如果喜欢听故事的话,在下倒是能说一些,娘子若有兴致,不妨听一听。”

  那小姑娘闻得此言,眼中一亮,忙又坐下道:“愿闻其详。”

  此时,她的同伴也非常识趣地将桌上的酒菜都搬了过来,还打开随身带着的一个包袱,从中拿出一套纸笔,递给那小姑娘。

  云兮不解道:“娘子这是…”

  那小姑娘面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在下一生没有什么大的抱负,只愿把所见所闻的那些传说故事都著录下来,以供后人娱乐罢了。”

  云兮听到此处,看了重寰一眼,重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默默将那小姑娘打量一番后,对云兮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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