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寰取了竹枝和素绢,便赶到奈何桥边,见到正忙着端汤给亡魂们的孟婆,便唤了声:“阿媛。”
孟婆婆抬头看清是他,叫了个阴差帮忙舀汤,一面引着他绕到三生石后,一面道:“她来时我恰巧在去地藏那里的路上,阴差只当她是一般的亡魂,便按例舀了汤给她,幸而你信传得及时,我还赶得及把她从奈何桥上拽回来,不然她便又转生了…然而那些凡尘往事,她此刻大概又都忘了。”
重寰见到靠在石上睡熟了的云兮,走过去将她轻轻抱起,口中道着:“不要紧,忘了也好。”便已与她一同飘然远去。
最后三千年,天帝让云兮暂且替换了从前在星云台上侍奉的一个小仙娥,也是便于北辰诸神值守布星时能够先见习见习。
那日云兮方与先前的仙娥交接完毕,天枢神君便翩然而至,见她们对他长揖,点点头算是回礼,又问是否都交割清楚,那仙娥细细答了许多方才辞别,言语行动间颇有些不舍的意思,想来也是贪恋上神风姿的缘故。
看着她离开,云兮转回头便望见重寰清远的目光,不知怎的突然有些紧张,赶忙低头避开,只听见他淡淡道:“虽说你走了捷径,修为提升极快,如今也能抵个次仙了,可飞升上仙要受的那四十九道天雷也不是玩儿的。星云台上事情不多,闲下来还是要下功夫精进修为,只有三千年,一转眼就过去了。”
云兮听罢,一面躬身施礼,一边规规矩矩答道:“是。”
重寰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微微笑道:“北辰宫不比紫霄殿,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况且你我份属同僚,若论起来,职位也对等,不必如此。”
云兮“哦”了一声站直身子,却仍垂着头。不知为何,她总不大敢直视面前这位天枢神君,或许是他身上星光璀璨太过耀眼,又或许是他风姿独绝积石如玉,让她觉得自惭形秽,颇有压力。
重寰见她很有些不自在的样子,想到她从前活得何等恣意,如今突然强加给她这些莫名其妙的约束,不大习惯也属正常,便又放缓了语气问:“你将来是要带兵的,想好要用什么形制的法器了吗?”
云兮呆想了片刻,没有主意,反问道:“神君用的什么法器?”
重寰答:“琅环剑。”
云兮抬眼看了看,见他面上似乎还有浅浅笑意,又试探着问:“小仙…能见识见识吗?”
重寰笑而不答,只是轻轻一抬手,掌心便已托起一柄重剑。
云兮见它非金非玉,周身还萦绕着丝丝寒气,忍不住伸手去探,却听重寰道:“小心。”
但却来不及了,剑芒已然划破了她的指尖。
云兮吃痛,缩回手时,血珠颗颗滚落,她捧着手,再看重寰已收了剑,眉头微皱,心中不禁有些懊悔,自己也是太过鲁莽了,忙道:“抱歉抱歉,我不知道它这样锋利,只觉得它实在漂亮…忍不住想摸一下,污了神君的法器,实在抱歉…”
她后面原本还有一大篇要不要帮您擦一擦之类的话,全被重寰递给她的一方素绢堵住了。她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这是给她止血用的,忙接过来,奈何单手怎么也弄不好,只得胡乱裹住伤指了事,重寰见了,轻叹一声拉过她的手,仔细替她包扎起来。
云兮觉得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道:“不是神仙们随便拂一拂,伤口就该消失的吗?”
重寰淡淡笑道:“被普通的兵器所伤可以,琅环这样的法器不行。”
云兮听罢“哦”了一声,更加尴尬,便又找补道:“其实这样小的伤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不必如此。”
此时重寰已打好了结,将她的伤手递到另一只手中:“那你就小看琅环了,凡它所伤,放任不管都是不行的,这条手绢是玄女所织,有疗伤之效,你须裹足两日伤才会好。”
云兮听了,不禁肃然起敬,同时感叹,果然上神就是有气派,连随便一张手绢都是玄女织的。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天枢神君又问:“想好了吗?”她一愣,反问:“什么?”继而想到他先前的问题,“哦,小仙觉得剑就挺好,虽然琅环有些沉的样子…能轻巧些更好。”
重寰听了,轻轻一抬手,掌心便幻化出一杆尖枪,云兮观其华彩,揣测它是破军星的法器,果然又听他道:“这是以前若华用过的,你先试试吧。”言毕将那尖枪往空中一抛,它便撒欢似的飞得没了踪影,过了许久也不曾回来,云兮还担心它别是太久没出来玩儿跑丢了,正想时,忽见它嗖地一声又飞了回来,绕着云兮不停转圈,云兮被它转得头晕,不禁道:“别转了别转了。”那尖枪果然不转了,但还是在她面前来回晃悠,云兮觉得它还算听话,便伸手拂了拂上面的缨子,那尖枪竟一副很受用的样子,自己原地转起了圈。云兮心想,这天枢上神问了半天,结果还是只摸出一杆枪来,既如此,费那么些话干嘛,然而虽说这尖枪虽不如剑合意,但胜在乖巧,还是能凑合用吧,况且战场上,大概还是枪更好使…
她一面想,一面看着那尖枪越转越快,就要连影子也看不清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它又忽地停住了,再一看,已变成了一柄三尺长剑。
重寰微微挑了挑眉,他也有些诧异,这东西,竟然这样快就认了新主,但还是不急不缓地对云兮解释道:“这些法器只要认了主,自然会随主人心念改变形态。”
此时云兮已绕着那剑转了两圈,闻得重寰此言,面上虽淡淡的,心中却自是雀跃,探出手试着握住剑柄,那剑也十分配合,随她拿在手中细细翻看。云兮见它通体银白,剑身又十分窄薄,心念一动,用手指轻轻一压,果然极其柔韧,又随手挥了几下,灵巧非常。重寰觉察出她看似不动声色之下的细微情绪,知道她必定是欢喜的,又见她只是将它捧在手里看不曾试,想到她尚未学过剑术,便随手折了身边一支细竹条,道了声:“接招”,说着便以那竹枝当剑,向云兮招呼过来,云兮惊得连连后退,一边躲一边结结巴巴问:“怎…怎么接?”
重寰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用你手里的剑。”
云兮这才想起手里是有兵器的,忙挥剑去挡,可那剑身极柔,一碰竹枝就弯了,根本接不住,弄得云兮狼狈不堪,重寰又道:“这是软剑,你不能拿它硬碰,得用巧劲。”
云兮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尽量领会他的意思,却还是将长剑使得一塌糊涂,被天枢上神用竹枝子抽得上窜下跳,左闪右躲,最后累得瘫坐在一棵三珠树下,喘着粗气摆手道:“神君…您且让我歇一会儿。”
重寰微微一笑,将那竹枝随手往地上一扔,略站了片刻,算到时辰差不多了,便走到星云台中央,双手结印,开始施法布星。
云兮这才注意到,此时星云台前已然横起一条灿烂星河,随着天枢上神的动作缓缓流动,美得动人心魄,一时间把别的事也忘了,只呆坐着观望而已。
重寰布完星,回首便见云兮还坐在树下,双手抱膝,望着缓缓流淌的星河,那些星星似是落在了她眼中,同样流光璀璨。恰巧一阵风来,徐徐撩起她方才打斗时散落的几缕碎发。
此时,忽从星河中走下一位神女,笑吟吟来到重寰面前,晃了晃手中的竹篮道:“神君辛苦了,妾奉西王母之命,给您送些茶点鲜果来。”
云兮看到天枢上神那万年如彼的淡漠终于有了些变化,不由得感叹,也只有这样绰约的神女才能让他眼神如此柔和。
重寰道:“有劳了,月神坐下喝杯茶吧。”
原来是嫦曦,怪不得她一来,连漫天星星都失了光华。
听她答:“荣幸之至。”云兮便知自己这会儿可以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人家上神间喝茶聊天,自己一个小仙娥断没有凑上去听的道理,于是自顾自走开。无意间回头,却见方才重寰随手扔掉的竹枝此刻竟直直地立着,心中疑惑,走过去摇了摇,不动,又轻轻拔了拔,发现它竟生了根,不由感叹天界真是好地方,心中又一动,也去折两支竹子,寻了个合适的地方扔下,等了片刻没有动静,想了想,将它们拾起来插进土里一些,又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轻轻一拔,两支却都未生根,心中疑惑更盛,想着或许正好是这两支不行,正要回身去重折两支时,却撞上了一直跟在她身后晃悠的软剑,她唬了一跳,嘀咕道:“就不能跟琅环一样该出来的时候再出来吗?总不能天天背着你吧。”
话音未落,只见银光一闪,那剑绕着她转了两圈,倏地缩小许多,又绕着她的手腕转了两圈,最后缠在她的食指上,化作一枚云纹戒指,云头似乎还泛着浅浅水光。
云兮原本觉得要是能像能琅环一样直接收起来最好,不必留有实体,可如今见它化作戒指,又想这或许跟修为也有关,多半是自己太菜的缘故,不能要求太高,也就罢了,专心寻起她能长根的竹枝来。谁知精心挑选来的竹枝还是不行,她捧着那竹枝发了半日呆,想着或许是要浇点水才成,可这会儿去哪里引水呢?
正当她顾盼之时,那戒指忽地离了她的手指不知蹿到哪儿去了,接着天上竟真的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赶紧丢下竹枝,往重寰他们饮茶的亭子里避雨来。
嫦曦见她忽而可以操控破军法器,忽而竟还能在这九重天上布雨,先是疑惑,继而恍然大悟道:“哦,她就是那个…”
重寰微笑着点点头,此时云兮已经走进亭子里了,他便问她,“你方才在那边折腾什么?”
云兮道:“小仙想种片竹子。”
重寰无语:“竹子是你那样种的?”
云兮有些茫然地指着他先前丢下的那根竹枝道:“我看神君您也是随手丢地上就生根了…”他们便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竹叶在雨中越发显得鲜嫩翠绿。
嫦曦掩口笑道:“这傻孩子,它能原地生根,是因受了上神仙泽浸润,而且须得天枢神君这样高的修为才可以,你我都是不行的。”
云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嫦曦观她性情,清冷沉静中藏着热烈纯真,心里生出几分喜欢来,又见她鬓边落下几缕碎发,便道:“历届天后最看重女仙仪态,你这样是不行的,过来我帮你重新梳一梳。”
云兮下意识捋了捋头发,脸颊微微有些发红,一面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一面乖乖走到她身旁坐下。
彼时重梳婵鬟,云兮忽道:“神女佩的什么香,这样好闻。”
嫦曦略一思索,笑道:“大概是常在木樨树下坐,沾染了花香吧。”
云兮亦笑道:“是木樨,但又不全是。”
嫦曦道:“人神鬼怪,身上都有自己特别的气味,自然不能全是花香。”
“都有吗?”云兮牵起自己的衣袂闻了闻,喃喃道,“没有吧。”
见嫦曦笑而不答,云兮倒也不再追问,与他们默默坐着饮过一回茶,忽然望着亭外的雨丝叹道:“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
嫦曦一愣:“你布的雨,却问别人何时能停?”见云兮一脸茫然,方知她是真的不明白。
正说着,方才飞出去的云纹戒指倏地飞了回来,雨也渐渐停了。
云兮摆弄着重新缠绕到指上的云纹戒,问道:“这玩意儿还能布雨?”
重寰原本不动声色地沏着茶,听到她问,连眼也不抬,答曰:“从前不能。”
嫦曦听了笑道:“怪不得它这么快便认了新主,看来也是瞅准了进阶的时机。”
云兮听到此处,恍然大悟,想来世间万物皆为利往,也无可厚非。于是顺着嫦曦的话往下说到:“嗯,它多半是想着,增加一项技能也好,将来若不打仗了,还能去云中君帐下混日子,不至于被白白闲置一旁,没得事情可做。”
嫦曦听了她一番高论,掩口笑道:“看来今后北辰宫好玩儿了。”
三人围坐着又饮了一巡茶,嫦曦便起身告辞,重寰送了她,复又坐下沏茶,云兮忆起先前那个仙娥以自身因果为例,劝她凡事勤谨些,今后必能如她那般顺利升迁。又嘱咐她说,北辰宫的神君们性情各异,其中天玑最为严苛,若遇他来值守,必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似天权在时那般省事,至于玉衡神君,嘴虽有些太碎了,但也强如天枢总不大说话。
想到此处,她默默收拾了用过的茶盏,又四处检视一番,确认过真的无事了,便立在那棵三珠树下,望着树上的果子发起呆来。忽的又听重寰道:“那个不能吃。”待云兮回头望时,他已缓缓走到她身侧,继续道,“不给你的法器取个名字吗?”
云兮问:“它原来有名字吗?”
重寰道:“逐水。”
云兮听罢一笑:“这名字取得可真够随便的。”说完想了想道:“那现在叫随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