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茵被清源带回家中,昏睡数日才幽幽醒转,睁眼却见榻边坐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再看两眼又觉得面善,正摸不着头脑,那小姑娘已笑吟吟道:“小姐醒了,还有没有哪里疼,或者有什么想吃的没有?”见文茵仍是一脸茫然,便又道,“是了,小姐还不知道我是谁呢。我是老大人刚买来侍奉您的丫鬟,您叫我鲤儿就行。”
文茵这才笑着点点头,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胸腹之间空空如也,仿佛连气也没有一丝,根本发不出声音,鲤儿见她如此,原本灿若朝阳的笑容里撞进一丝阴霾,有些心疼地叹道:“小姐这是伤了元气,也不知多久才能补回来,别的大概也吃不下,我灶上温了粥,且先盛些给您吧,等等啊。”
她说着便出去了,文茵正苦笑着想,就不能先赏口水喝吗,她已忙忙地回来,一边自言自语着:“对对对,都那么多天了,肯定渴了。”一边就倒了水来,一点一点喂文茵喝下,之后又忙忙地出去了。
文茵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帐幔,心中好笑,父亲去哪儿弄来这么个毛丫头,热心倒是真热心,只是不像会照顾人的样子。
正想着,顾清源进来,见文茵果如鲤儿所言已经醒了,高兴得坐在她榻边絮絮叨叨说了半日话,文茵也就大概明白了鲤儿的来历。
原来在文茵被收押期间,顾清源得知她那时是被自家人骗去清虚房中的,且那个人当夜就已踪迹全无,显然是被买通了故意陷害主人,一怒之下便把家中仆从全部遣散,却忘了文茵回来后无人照顾。起初那几日都只能靠韩瑛帮忙,韩瑛虽从未推脱,但清源也知道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好在有一日去给文茵买药回来的路上,恰巧遇见个卖身葬兄的小姑娘,哭得还挺可怜,清源就给了她家里人几两银子为她兄长操办后事,将她领回到家中,这姑娘就是鲤儿了。
文茵起先觉得这小姑娘出现得有些刻意,还卖身葬兄呢,没听过。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大概连狗都不愿意理,值得谁来算计什么呢,也就不去深究了。
又过了几日,韩瑛和琉璃一同带着御医来看文茵,见她容颜虽还很憔悴,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终于稍稍放心。御医诊了脉,又问起饮食服药的情况,鲤儿便抱怨开了,说哄文茵吃药实在太难,还追着御医问有没有味道好些的药,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琉璃向来喜欢这样性格的人,索性拉着她坐到一边聊了起来。韩瑛便趁着端粥给文茵,悄悄道:“姐姐想的不错,谢慎果然还是要道长的命,好在我们一早安排了人暗中保护,冲和子又及时前来接应,他们才没得手,这时候两位道长已经安全回到益州,山高路远,想来他谢慎的手也还伸不到那么长,姐姐可以放心了。”
文茵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只点点头道:“回去就好。”说完只是盯着手中的粥碗发呆。
韩瑛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对先前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便好言安慰她道:“是啊,只要人平安,日后总还是有再见面的机会。”
文茵听了,却只是笑笑:“我从前就常觉得,他不是这浊世上的人,偏偏被我带累着来走了一遭,沾染满身风尘,如今还能回到他的清净地去是好事。再见…却也不必了。”
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中秋,这日文茵正在廊下闲坐,鲤儿顺手给她搭了条披肩道:“姐姐如今身子虽好多了,也不能大意,着了凉可不是玩儿的。”
原来文茵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又成过婚,还被人叫姑娘小姐的实在尴尬,便干脆让鲤儿像韩瑛一样叫她姐姐,鲤儿自然乐得从命。
这时文茵拥住披肩叹了口气道:“父亲把人都赶走了,清净倒是清净,可如今这满院子的落叶,谁来扫呢。”
鲤儿往院中一望,笑道:“扫它做什么,说不定待会儿起一阵风就把它们都吹走了。”
文茵便也笑了,一面起身往大门处走一面道:“尽胡说。”
鲤儿跟上来搀着她道:“姐姐又往哪里去?”
文茵道:“我早上一醒来就闻到香味,想是巷子里又有人在卖桂花了,咱们去买一些回来撒在酒坛里,再做些糕饼点心,倒应景。等父亲在宫里领完宴回来,咱们一家人喝喝酒赏赏月,也算过个节。”
鲤儿一听拍手叫好,二人便同出门来,循香而去,果然在巷口看到一个卖花的妇人,文茵便挑挑拣拣,想要选些形态好的花枝顺便插瓶,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吵了起来,抬眼看去,简直哭笑不得。
原来是京兆尹家的轿子和右将军家的马车恰巧都要从这个巷口过,偏偏这里路有些窄,错不下两队人马,他们又都不肯相让,便吵了起来。
将军家的车夫嚷道:“京兆尹算什么东西,给我们将军提鞋都不配,你们到底懂不懂规矩,还不赶紧让开。”
京兆尹府的女使不急不气,反唇相讥:“若车里坐的是位正经诰命夫人,要我们让也可以,但那位…”她说着讥讽一笑,“我家夫人急着进宫领宴,实在不好相让,你们那位不用去,想来也是挺闲的,就让一让也无妨吧。”
这个文茵知道,据说谢慎将钟氏扶正后,几次上书为她提请封诰,要么被尚宫韩瑛以各种理由退回,要么就是长使琉璃轻飘飘一句:“那么多国家大事尚且顾不过来呢,陛下哪里有空看这些。”他的这些奏疏便永远被压在书案的最下面,反正就是轮不到。谢慎无法,最后终于寻着机会亲自递到女帝面前,谁知女帝只略翻了翻就扔回给他,不咸不淡地道:“谢将军,朕念你是国之栋梁,对你做的那些糊涂事才不予深究,可你跟你那个做王妃的姑母也该摸摸脖子上有几颗脑袋,背着朕偷偷摸摸搞些小动作也就罢了,现在还胆敢自己往枪头上撞,是当朕聋了瞎了,还是好欺负?”谢慎闻言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告罪,从此不敢再提这事。
却说那边钟氏被踩到痛处,终于急了,派了个牙尖嘴利的丫鬟出来与这女使对骂,到最后女使便把什么阴狠狐媚,陷害主母之类的话都骂了出来,听得路人为之侧目。文茵原本站在旁边看热闹,还有些满足了恶趣味的畅快,但一听她说到这个,心里便不是滋味起来,叹着气付过钱,拿起花就要走。此时天地间却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那些人东倒西歪,各自躲避去了,哪里还顾得上吵嘴。
文茵见到风起,忙将花枝护在怀中,谁知那风竟一丝也未从她们这里过,心中纳罕,忙带着鲤儿回家来,推开院门一看,就又愣住了,鲤儿看了拍手笑道:“我就说嘛,风吹吹地上就干净了,姐姐还不信。”
文茵心道这也是离奇事,想到离奇事,便又想到清虚,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意兴阑珊地拣了两只桂花来插瓶,剩下的便都交给鲤儿自己摆弄。
鲤儿一边忙活,一边没好气地道:“说什么买些花咱们做点心,花买回来又不动手了。”还故意将咱们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文茵笑笑,坐在一旁望着瓶中那两支桂花,喃喃自语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鲤儿见她如此落寞,心中顿感凄凉,便也长吁短叹起来,文茵想着她平日里那样没心没肺的人,竟被自己说得感伤若斯,自然有些不过意,略想了想,笑道:“话说鲤儿,你该不会是田螺姑娘吧。”
见鲤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望着她,便又笑道:“你看啊,你到了我们家就每天洗衣煮饭煎汤熬药忙前忙后,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还没有薪饷可拿,不是来报恩的是什么,若我是个男人,断不能成天白白守着这天上掉下来的好姑娘,早娶过来做老婆了…”
鲤儿听她越说越离谱,忙撇着嘴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这报恩尚说得过去,毕竟当初若不是云兮拼死相救,她敖红鲤早成了条焦香烤鱼,所以才巴巴地逼着柳乐归扮尸体,借机来照看转世历劫的她几天,只不过她可没文茵说得那么会干活,这衣服是虾兵洗的,饭是蟹将煮的,她自己呢,煎汤熬药时常打瞌睡,全赖天枢上神的送来的阵阵清风帮忙调节火候。
鲤儿想到此处,似笑非笑地道:“您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今天的药还没吃吧,我看…”
文茵听了赶紧站起来往屋中走,边走还边道:“唉唉,看我这记性,韩瑛上次说让我帮忙找个什么书来着。对,你先忙吧,我赶紧去看看,明天好让父亲带给她,别一会儿又忘了。”
鲤儿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盛药去了,等到盛好了药,又悄悄自怀里摸出一个锦囊,从中拈出一撮闪着七彩光华的碎屑,似乎是想放进碗里,岂料手却忽地被定住,她转头一看,果然是重寰。
只听他道:“鲤公主,不可胡来。”
鲤儿有些不悦,挣脱开来嘟囔道:“不过一点水精魂的碎渣子,让她吃了少些苦痛而已,哪里就碍着什么了。”
此刻玉衡也现身笑道:“小丫头,知道你是好心,但鸿蒙境中不能对凡人使用术法灵药是上古盟约,不守规矩的话,不仅你,连你的好姐姐都要跟着遭天谴。”他说着幸灾乐祸地瞟了一眼重寰,“没见我们的天枢上神,先前为了充当好清虚这个角色,竟自封灵脉,被折磨得那样子都不敢乱来么。”
鲤儿却还撅着嘴分辨道:“这么点儿应当无妨的,刚才上神不还动用仙法弄了阵怪风出来扫叶子吗。就不怕天谴了?”
玉衡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重寰,笑道:“你也知道他本就是司风之神,这样假公济私的事,倒还能勉强蒙混过去。”
鲤儿听了,这才悻悻地将那些碎屑又收回锦囊,揣进怀中,端上汤药撅着嘴出去了。
玉衡便问重寰:“云兮这人间道三千年还没历完吗?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吧。”
重寰点点头:“快了,还有不到十年。”
玉衡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这后面应该也没什么事了,以后呆在天宫里虽然无聊,却也不必再受这些苦,要说她这一万多年的折腾,我连看着都觉得疼觉得累,好在总算要到头了。”
果然,之后的几年年,文茵过得还算平顺,除了偶尔入宫伴驾,其余时间便是在家中临帖读书,抚琴画画。后来顾清源生了急病去世,主编的大典却还有小半卷没能完成,女帝便让她接替清源继续编书。待到大典编完,她也油尽灯枯,却有人以她不贞为名,反对将她的名字列到编者中去。
韩瑛来看她,说起这事气得跳脚,她反不以为意,一面咳嗽还一面安慰她说这些浮名不要也罢。韩瑛还是替她抱屈,文茵也只笑笑,韩瑛只好也不提了,后来忽然想起一事,忙问文茵道:“对了,之前陛下请姐姐为皇陵撰写碑文,不知写好了没有。”
文茵笑道:“你看看我,真是老来多健忘,上次就该给你的。”说完让鲤儿去书案上取了文稿来交给韩瑛,还自嘲道:“谁不知道当世书家首推谢谨之,光是字好也就罢了,文笔却更好。陛下怎么放着上好的不用,净挑我这样不入流的使。”
韩瑛笑道:“这个陛下倒说过,谢将军的字苍劲挺拔,旷古烁今,用作皇陵的碑文自然是合适的,但陛下私心还是更爱姐姐的洒脱飘逸,字里行间自有神仙风骨。况且这碑文须得说尽陛下一生功过,也只有姐姐这位知己能写,倘若交给他们,大概写出的都是那种华而不实的模式文章,还不如立个无字石碑。”
文茵听了笑道:“无字碑也不错啊,是非功过任评说。”说完咳嗽却像止不住了一般,喉中痰声听得人心惊,韩瑛拂着她的背叹道:“姐姐身体总不好,都是一向太过耗费心力之故,好歹现在书也编完了,一定好好将养才是,姐姐不知道,陛下近日问了御医你的病…很是伤怀…”
文茵却只是笑笑:“其实我这一生自觉充实,也算比许多碌碌而过的人值得了。此刻知道自己天命将至,也还不觉得有太多遗憾,陛下又何必为此伤怀。”
韩瑛听了急道:“姐姐也不忌讳忌讳,什么就天命将至了,叫我们听了怎么不难过。”说完几乎就要垂下泪来。
文茵忙拍着她的手道:“傻姑娘,生死有命,哪里因为我说或不说就有所改变,况且等你到了一定的年纪就知道,无论是挚爱亲朋,还是过客路人,相伴的时间或长或短,终究不过一场分离。天长地久,哪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来或去,生或死,又何必执着。”
鲤儿在一旁听了,顺口接到:“可不是嘛,你看她这些年哪一天过得不受罪?尤其这阵子。当真做人太苦,不如早些归去的好。”
文茵望着韩瑛笑道:“看看,人家小姑娘都比你通达。”见她眼睛仍旧红红的,就想岔开话题,“之前听琉璃说,你家小妹妹的婚事已经定了?”
韩瑛听了,皱着眉头道:“家里人说得起劲,可她还是不想嫁。”
文茵道:“怎么,就因为看到你也未嫁?”
韩瑛摇摇头:“是,也不全是,她说她就是怕生孩子。”
文茵听了笑道:“那你呢,当初有门那么好的亲事,怎么就是不愿嫁。”
韩瑛怅然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跟一个陌生男子要怎么相处一生。”说完看了看文茵,欲言又止,却见文茵只是微笑不语,便斟酌着道:“姐姐跟谢将军当年也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还是陛下亲自为你择定的,后来还不是…姐姐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和离。”
文茵听后沉默许久,到韩瑛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缓缓道:“我与谢将军,起初也是琴瑟和谐,后来他纳妾,恰恰是在我身心都最煎熬的时候,那时我以为我们只是相处的日子太短,所以他对我的感情才会浅到别人三两句话就能离间,所以仍然珍惜与他的夫妻缘分,可在被收监那段时间,我终于静下心想明白,日子久了,感情自然会变深,但我于他而言,永远只会是合适的妻,而不是心爱的人。”
韩瑛叹道:“可这世上真心相爱的夫妻太少,大家不都是得过且过吗。”
文茵淡淡一笑:“得过自然且过,可那时候,大家都知道我冤枉,偏偏是他要闹成那个样子,叫我如何得过。”
韩瑛道:“是,陛下早说过,姐姐看着柔顺,其实性子刚烈得很。”她又有些犹疑地道,“那…真的都跟清虚道长无关吗?”
文茵想了想答道:“我从未想过要与道长如何。”
那之后不久,文茵便去世了,同时鲤儿失踪,韩瑛帮着顾家亲族料理后事,整理文茵遗物时,无意间打开了妆奁的暗格,却见里面只有一截竹枝,一方素绢。
韩瑛没来由地觉得这两件东西都与清虚有关,又想到文茵最后那句话,恍然大悟,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她从未想过与他如何,意思并不是对他没有感情,而是这份感情纯粹得不必相守,甚至不必宣之于口,也能坦然自在。
于是韩瑛悄悄将这两件东西放进文茵棺椁之中,却不知在她离开后,将一切默默看在眼中的重寰又把它们都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