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畜牲道三千年渡完,重寰寻到云兮时,她还是一头半卧在蕉叶下望着月亮发呆的小鹿。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他。
“这种时候,不是都该上元仙官出现吗,怎么总是神君来送我呢?”
重寰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时辰到了,去吧。”
云兮叹了口气,闭上眼,任鹿身化作一缕青烟。
罗刹女最大的特点便是美艳,云兮入了阿修罗道之后,原以为能趁机颠倒众生一把,不想却只恢复了从前相貌,最多是眉心眼尾添了类似彼岸花的家族印记,略显得妖冶些,美则美矣,跟“艳”却也不搭边,因而日子过得还算平顺,比起那些或做了“鬼子母”,或引诱了灵猴之类的姑姑姐姐们,她最多也就是随着大家被精灵界几大部族抢来送去罢了,实在没有引起过什么大型争端,更没有值得一提的成就,又因之前替鲤儿挡天雷时的损伤尚未痊愈,闲暇之余便是疗伤精进修为罢了。
所幸三千年很快过去。等到该去人间道的日子,重寰却将她带回了北辰宫,正当她一头雾水时,跑来看热闹的玉衡笑嘻嘻解释道:“去凡世历劫,只能元神入鸿蒙境,真身要留在安全的地方才行,这是若华从前住的蒹葭殿,你就暂且在殿中躺一阵子吧。”
云兮这才恍然大悟,此时三元殿也送来一册书简,上面记着神仙到凡世历劫的种种,云兮看过后便依着书中所述之法元神离体,接着恍恍惚惚晃晃悠悠,仿佛是来到了一座吊桥前,桥头杵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甚是挡道,偏偏还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在石块前面熬着一锅不知道什么汤,递给汤锅前立着的那些亡魂每个一碗,口中还不住在叨叨什么,云兮站得远,也听不清。
而那些端着汤碗的亡魂们,有的咬着牙分几口才喝完,有的一仰脖子干了,还有端着碗抖啊抖,抖掉些许的就罢了,抖掉太多的,押解的阴差必定会对那老妪说:“孟婆婆,得给这家伙把量添足了呀。”
至于那些拒不喝汤的,阴差必定也都给他们强灌进去,灌足了量为止。
待到云兮走近时,那孟婆婆打量了她两眼,口里却也不念了,只将汤端给她。
云兮老老实实接过来,心道这孟婆婆满头白发,又总佝偻着端碗熬汤,方才远远看着,还以为有多老了,这会儿凑近了才发现,单就相貌来说,她虽近中年却风韵犹存,除了那满头白发,别的还真跟婆婆两个字沾不上边。
那孟婆婆见她手里端着汤却不喝,只顾看着自己发呆,淡淡笑道:“尊驾安心喝吧,将来想喝还未必能喝上呢。”
云兮听了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再看手中的汤似是不太好喝的样子,便先尝了些,只觉入口时清淡如水,回味却极其丰富,说不清到底是酸是甜,是苦是辣。
她这一万多年什么汤啊茶的喝过不少,却没遇到过这样特别的口感,更奇的是,之后每一口回味都不尽相同。
那孟婆婆看她喝汤的样子,掩口笑道:“老身在这里年久,喝汤的架势看了许多,可像尊驾这样的品法,却是头一遭见到。”
云兮原本专心琢磨着汤的味道,听她这么一说顿觉尴尬,连忙将汤饮尽,讪笑着将碗递还给她,孟婆婆笑着接过来,向桥上指了指,温声道:“快去吧,时辰到了。”
云兮听了对她拱拱手,往桥上走去,才刚上了桥,便觉得眼前雾蒙蒙的,走得久了还有些恍惚,耳边不时传来亡魂跌下桥去时发出的怪叫,非但没有将她惊醒,意识反而随之愈加模糊,最后撑不住,也跌下桥去了。
与此同时,站在鸿蒙境前静观的重寰轻轻叹了口气。人间欲望诱惑太多,最易动摇仙根。饮了孟婆汤,又会暂且忘却前事,迷失本心,这三千年,几十世的辗转轮回,才是真正的考验。
却说云兮,自入了凡世历劫,忽而是流离的歌姬,忽而是和亲的公主,忽而是乡野间的农妇,忽而又是闺阁中的千金。恰巧这一世,托生为翰林学士顾清源家的独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史策政论也是自小耳濡目染,于是女帝登基后遴选伴驾的女官,众人首推便是这顾家千金顾文茵了。
及至入宫陛见时,女帝观她风姿绰约进退得宜,已很是喜欢,便将她唤至近前,随意考问了几个问题,皆对答如流。细细看时,更见她眉眼生得极美,眼波微动处,婉转生情,目光却永远清冷高贵,没有一丝媚态,当即便将她留在身边,封了六百石司正。
顾文茵也不负女帝所望,将她交予的一应事务办理得妥妥贴贴,更难得的是,作为女帝身边的人总是有许多特权的,她却从未借机弄过权,进过谗言,因此女帝对她益发偏爱倚重,不过三五年间就升为千石尚宫。
这日女帝正与太妃商议为五公主选驸马的事,忽然瞄到默默坐在一旁的顾文茵,便问道:“文茵呐,你今年也有…二十二三了吧,怎么没听你父亲说起过你的婚事?”
顾文茵原本觉得太妃那筐芝麻豆子的议论实在无聊,若不是女帝先说了稍后要议事让她在一旁等着,她早也溜了,谁知在这努力瞪着双眼神游太虚之际冷不防被点了名,一时没回过神,顺口答道:“臣原本是跟典狱司司丞陆丰家的二公子订了亲的,只是如今在陛下跟前侍奉,他们家早两年便退了订,另行嫁娶了。”
女帝听了冷笑道:“什么叫来朕跟前侍奉便退了订,他们家言而无信,倒成了朕的不是。”
看到女帝突然变了颜色,太妃心里有些发慌,正思忖着说点什么打个圆场,顾文茵已缓过神,浅浅笑道:“陛下说笑了,这女官制度又非陛下所创,任用臣不过是偶然,哪里来的不是。至于陆家那位二公子,也早就到了年纪,本朝律法又明文规定:在职女官,不得婚嫁。他们这样也是人之常情,况且退婚是两家后来和平商定的,也算不得他不讲信义。”
太妃原本战战兢兢听着,此刻观女帝脸色稍霁,便也赔笑道:“以往陛下总说顾尚宫最是不让须眉,哀家今日总算真正见识了,只是难为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还能如此坦然,真真是个明白人。”接着话锋一转,“若是咱们小五儿有尚宫一半的心性,陛下和哀家也不至于这样操心了。”说完叹了口气,起身略行了个礼道,“陛下和尚宫想必还有正事要谈,哀家就不扰了。”
待她走了,文茵便与女帝的正事一时议毕,都默默坐着饮茶,正当她以为已避过那个尴尬的话题时。女帝忽然问:“文茵,你方才说本朝律法明文写了在职女官不得婚嫁?”
文茵不解其意,却还是点点头。
女帝略一沉吟,随即笑道:“既如此,你就别做女官了吧,这么好的姑娘,别把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文茵听得愣了,还没来得及细想,女帝已对服侍的人道:“去把左相请过来。”
文茵闻言心中忐忑,这是要赶她走的意思吗?可她此刻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差错,再暗暗观女帝神色,也并不觉得有异,因此更加纳闷。一时黄门通报左相来了,她只得收敛心神,从案前起身站到女帝座侧。
众人叙礼毕,又赐了座,女帝便道:“文茵呐,你可知当年朕选女官时,老丞相就力荐你,说顾氏文茵才德兼备不让须眉,堪当大任。”
顾文茵听了忙对左相拱手称谢,左相不知女帝突然提起这个是何意,便打着哈哈道:“如今陛下也知道臣所言非虚了吧。”
女帝笑道:“是啊,如今朕越发觉得,她单是做个女官便有些屈才了,不知现在朝廷有哪些合适的职位呢。”
此言既出,在场的皆是一惊,然而左相毕竟是左相,略略思索便笑吟吟道:“如今与顾尚宫职奉相当的,就只一个掖门司马。只是…”他一面说,一面瞄了瞄顾文茵,“顾尚宫乃纤纤弱女,怕不能胜任。”
女帝听了轻笑一声:“挂个职而已,以后仍到朕跟前当职,谁还真让她去守宫门了?”
顾文茵正想推辞,一看这情形,抬起的手便又放下了。
左相闻言略皱了皱眉,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女帝淡淡道:“朕知道老丞相的意思,如今却也不必说了。”说着将手中的茶盏搁到案上,侧头对顾文茵道,“你自己去拟诏吧。”又对左相道:“朕最敬重老丞相知人善任,且从不会目下无尘,连家中仆婢都能人人尽其职,展其才,家事尚且如此,怎么于国事上竟不能摒弃成见了。”
左相只得拱手道:“老臣惭愧。”言毕起身告辞而去。
待他走了,顾文茵的诏书也拟好了,女帝看了笑道:“你这样写,朕知道是谦逊,天下人未必明白。”说罢思忖着在上面添了几句,扔回给她道,“罢了,你性子一向清冷,要写这些个自卖自夸的话是挺为难的,朕替你添上了,誊好让他们用印就行。”见她拿了诏书却踌躇着不肯去,便又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子无疑是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可文茵,你前面不是还有朕挡着吗?他们要骂的,要反的,始终都是朕。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朕大概永远做不到让所有人都满意,只能听凭本心,不辜负自己,不辜负先帝罢了。至于对你的安排,自有朕的道理,你今后就知道了。”
顾文茵听了,只得行了礼,捧着诏书默默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