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市集之后,重寰携着云兮的手走在前面,令玥与玉衡互相笑骂了一阵,不知怎么又惹了气,便撇下他赶上来挽着云兮东拉西扯,最后还问道:“云兮,你也算三界六道都混过了,凭良心讲,你最喜欢哪里?”
云兮笑道:“自然是人间了。”
令玥不解:“为什么。”
云兮笑道:“天上太冷清,地下太憋闷,只有这天地之间的众生最是有趣啊。”
令玥皱眉道:“人间这么多疾苦,还最有趣?”
云兮想了想道:“可这里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啊,比如说…”她正说着,忽然闻到一阵香味,循香望去,果然见到一个卖糕点的小摊子,便拉着令玥往那儿走,口中继续道:“…好吃的。”
令玥无言以对。
云兮要了几块桂花核桃芝麻糕,招呼大家都来吃,重寰付钱时却让摊主又多包了一些,云兮道:“我们吃不下那么多,拿回去放坏了可惜。”重寰微笑着道:“冲和也喜欢,给他带几块吧。”云兮听得笑了,心道怪不得玉衡老说冲和是他最疼爱的弟子,果然,不仅出门只带他,一有什么好东西也总念着他。
她心思转得飞快,嘴巴却也未曾停下,依旧吃得津津有味,重寰见她那样子,不禁问,“你从来不爱吃甜的,怎么偏偏这个例外?”云兮笑道:“你难道不觉得,这四样东西放在一起简直是绝配吗?”
重寰不解:“四样?桂花、核桃、芝麻,还有呢?”
云兮摇头叹道:“还有糕啊,没有米面怎么能成糕。唉,果然还是别想指望你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男神。”
重寰想了想道:“这么算下来,倒也不止四样。”见云兮腮帮子一鼓一鼓,满脸脸疑惑地抬头看着他,不禁笑道:“起码还有糖。”
云兮一愣,咽下口中的食物,不住点着头道:“嗯,你说得很有道理。”
令玥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两位,咱们能说点有营养的话吗?”
云兮一笑:“桂花味辛性温,可散寒破结,化痰止咳;核桃味甘性温,可补肾、固精强腰、温肺定喘、润肠通便;至于芝麻,更不得了,可以补五内、益气力、长肌肉、填精益髓。哪个没有营养?”
令玥听到此处摆摆手道:“打住打住,您只当我什么也没说,行了吧。”
玉衡赶紧凑过来道:“得了吧,她那些歪理邪说从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你如何说得过她。”
令玥见他主动给出台阶,自己何苦不下,也就乖觉地顺势挽着他的手臂道:“就是就是。”玉衡便一面拉着她的手,问她还想吃什么,一面暗暗冲重寰和云兮挤眉弄眼,重寰只不理他,云兮则故作鄙夷地笑笑,吃完糕,接过重寰递过来的素绢擦净手脸,继续往前面逛去,又陆续吃了些臭豆腐葱油饼灌汤包子杏仁茶之类的东西,最后才满意地捧着肚子道:“唉,吃得我都困了,回去睡觉吧。”及至回了山洞,见到宁易带回来的芝麻丸,又吃了半罐,令玥看得咋舌:“你这是要把这阵子没吃的都一次补上?”玉衡也帮腔道:“啧啧啧,幸好我们北辰宫是出了名的俸禄丰厚,重寰要换在别处当差,这么能吃的老婆,可怎么养得起。”
云兮白了他一眼,只道困了,便径自睡觉去了,重寰无奈笑笑,思忖片刻后对玉衡道:“你看着点,我和宁易再去封印那里瞧瞧。”
玉衡却撇着嘴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还是我和他去,你自己好好在这儿守着吧,万一尊夫人再失心疯起来呢,我又不像某些傻小子,莫名其妙挨了顿毒打还不敢还手,这要是没轻没重伤了你的心肝儿,可怎么得了。”
说完笑着转身出去找宁易了,路过洞口,看到冲和一面乐颠颠啃着重寰带给他的桂花糕,一面呲着牙冲他笑,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叹道:“我怎么就没个这么孝顺的傻徒弟,都快被打废了,给块糕还能乐成这样。”
令玥抄着手坐在一旁哂道:“就你还收徒弟?没得把孩子们都给耽误了。”
玉衡却没像往常那样跟她斗嘴,只叹着气出去了。
重寰笑笑,转身进去陪云兮了,令玥便笑着对冲和道:“神使也真够老实的,即便不敢跟师母动手,就不会躲开吗?”
冲和咽下口中的食物,嘿嘿笑道:“她那时候神智不清,万一伤到自己,伤到腹中的孩子怎么办,我拦着点,总要好些。”
令玥叹道:“神使对你师父可真好。”
冲和依旧笑道:“仙子不知道,师父对我更好。我还很小的时候,村里起了疫病,父母亲人相继离世,自己也病得快死了,是师父救了我一命,还教我修仙之法,可我那时候是个凡人,六根不净,长大后又喜欢上了个凡人姑娘,一心只想与她双宿双栖,便把修行什么的都抛诸脑后了。还记得当我跪到师父面前,求他成全时,师父微微皱着眉,最后只是略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我那时觉得,他一定对我失望透了,谁知等到几十年过去,那个姑娘寿终正寝,而我也在那里等着天命至时,师父竟然来了,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从未责怪过我,还一直耐心等着我。”
令玥点头叹道:“的确,你师父看上去清冷孤绝,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实际是最有心的,你看他对云兮就知道了,我们简直都不要太羡慕。”
冲和道:“是啊,我小时候那么皮,师父也难得对我发一次火,从来都是尽心教导,唉,这世上没有谁比他对我更好了。现在他对云兮和她腹中的孩子那么在乎,我当然拼死也不能让他们有事…”
他在外面说得起劲,云兮却在里面听得窝火。原来,她躺下之后反倒没了睡意,听到玉衡的话时已觉得不对,正欲起身去问,忽然感到重寰进来了,想着他其实伤得不轻,很需要静养,自己此时若再折腾,他又不得休息了,便躺着没动。而重寰以为她睡着了,也就没有打扰,只静静坐到一旁调息疗伤,于是,他们恰巧都将冲和与令玥的对话一字不漏,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边重寰刚皱起了眉,那边云兮已经“蹭”地翻身下榻,却又因起得猛了头晕恶心起来,重寰听到动静,睁眼正好看到她抚着心口跌坐下去,赶紧过来扶住她问怎么了,云兮干呕了几下,气结道:“你们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重寰会意,拂着她的背叹道:“不是故意要瞒你,就是为你的身体考虑,防着现在这种情形,我们才都不提的。”
云兮又呕了一阵,终于缓过劲,靠在重寰身上叹道:“如今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家冲和。”
重寰揽着她劝道:“冲和一向懂事,你又不是故意的,他自然也不会怪你。”
云兮冷笑:“懂事的就活该倒霉是吧?就是因为他都被打成那样了,还一心为你这个师父着想,我才更觉得过意不去。况且我就不信,你当真不心疼?当真不怕他被我打出个好歹来?”
重寰道:“他早已是个男子汉,自有他的担当,我心疼归心疼,却也很欣慰,况且我说了,只要我还在,总不会让你们真有什么好歹的…”
云兮听到此处,忽然抱紧了他,带着哭腔道:“重寰,别说了,别总说只要你还在这样的话,我听着难受,你当然要一直在,不然我们怎么办呢?”
她说到最后,已然哽咽不能言,却仍哭得十分克制。重寰知道,这次的事是真的吓到了她,可她为了腹中骨肉,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只得柔声抚慰道:“唉,不过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我自然是要一直都在的,而且要等你走了,我才走呢,不会扔下你们不管的。”
云兮抽噎着道:“那可说好了,我走了你才能走,不能反悔。”
重寰叹着气道:“好,好。”说完拿出素绢给她抹泪,她却仍哭个不住,便又柔声哄她,“这都说好了,就不哭了吧。”
云兮的眼泪却仍像决了堤一般不断涌出,哽咽着道:“可我心里还是难受,就想哭一哭。”
重寰听了,只能继续轻轻拂着她的背,且笑且叹。
后来云兮哭累了,终于靠在他怀中沉沉睡去。重寰安顿好了她,出来见令玥也已离开了,唯有冲和还呆坐在洞口看月亮,便走到他身边坐下,一边探他的脉息,一边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冲和忙坐直了身子道:“好多了师父。”
重寰确认过他没有大碍之后,叹了口气道:“别怪云兮,她已经很自责了。”
冲和挠挠头,闷声道:“师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重寰便又道:“你刚才说的话,她都听到了,还说自己没脸见你。”
冲和涨红了脸,手足也无处安放起来,“唉,何至如此,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重寰却只淡淡笑着,过了许久才望着月亮道:“冲和啊,若日后为师不在了,你也多看顾看顾她们母子吧。”
冲和是知道重寰的,这种话不说便罢,一说,只怕确然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正心惊时,就听玉衡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劝你少打这样的主意,即便必须牺牲,也不可能让你这样拖家带口的先去。”说话间已走到他们身边坐下,见冲和手里还剩了一块糕,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拿过来,细细品了半晌才接着道,“还指望谁帮你养孩子不成。”
重寰淡淡一笑没有答话,一旁靠着山壁抬头望月的宁易却忽然幽幽道:“怕只怕我们这些老东西,一个也跑不掉。”说完停了片刻,又对重寰道,“不过你若要托孤,这么个小子肯定是不顶用的。而且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若华的元神多半已经在封印中重新凝聚了,之所以不断勾着云兮过去,大概是就差她保有的这一缕,想要夺回的意思,甚至…可能还想强占了她的真身。至于这里面还有安歌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现在他们两个都对云兮志在必得,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若华还好,以你们的交情,或许还能打个商量,让他就此罢手。可安歌呢?恐怕不是那么好商量的吧。依我看,你若想保云兮母子周全,就只能暂且先送她去冥府,让他们都找不到她才行。”
听了他这话,重寰不语,玉衡却叹道:“一入幽冥,神鬼莫寻。送她去倒是不难,可只要安歌不肯罢手,她大概得永远呆在里面,就算这位舍得,那个倔丫头也未必愿意吧。”
宁易知道玉衡说的都是大实话,又见重寰面无表情地坐着,知道他心里必定十分不是滋味,也就不再多说,只从怀中摸出一只陶埙,呜呜咽咽吹了起来,吹得大家情思悠远,各自感伤。
重寰叹了口气,起身进来,才见云兮睡得并不安稳,衾枕也已被泪水洇湿了一大片,知道她是梦魇了,便躺下来拥着她,在她耳边呢喃道:“云兮,不要怕,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