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云散开,像雾一样缠绕着我的脚踝,面前是引路的仙女,轻薄柔软的衣裙挑逗着云朵,纤细的腰肢伴随着脚步微微扭动着,莲花灯坠在手上,似乎快要掉了,我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算不上纤细,倒可以称得上结实。
从错综复杂的通道中走了许久,领路的仙女推开了一扇小门,没有想象中的噪音传出来,借着灯看过去,连这般隐蔽的门也是精雕细琢的。
母亲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别乱看,我收回视线,垂着头继续往前走。领路的仙女们在一扇门前停下,微微躬身向我们施礼,然后静悄悄地退了下去,门被打开了。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大概能打量出身形,手里握着刀,大概是个侍卫。
父亲在层层帷幔前跪下来,我和母亲也规规矩矩地跪拜,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虚弱的,颤抖的声音:“到朕跟前来。”父亲应了一声是,起身往前走去,却听见那人又说话了:“你也来吧,让朕看看。”我不知道那人在唤谁,于是垂着脑袋没动,母亲轻轻推我,示意我上前去,我这才拎着衣裙站起来,我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叫我。
我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还跪在原地的母亲,宫殿的地板冰凉,云雾缭绕,母亲垂着头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我转过身对着远处那人小心翼翼的请求道:“可以让我母亲起来吗?地上凉。”语气稍微有些不恭敬了,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没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责备,反而有一些担忧和害怕。
他怕那人怪罪,怕下一位介怀。
我垂下头,站在原地没动,父亲转过身去请罪:“稚子无知,望陛下恕罪。”
空旷的宫殿里安静的有些可怕,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背后生出些冷汗,我偷偷去看前面的父亲,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眸微微垂着,似乎刚才那个回头看我的人不是他。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人终于又说话了:“去扶你母亲起来吧。”
我谢过陛下的恩典,走到母亲身边扶起她,母亲看了我一眼,握了握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里全是汗,我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给她,然后走到父亲身边。
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被称为天帝的男人,他看起来很老了,是那双眼睛,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他抬起手唤我过去,在我迈出腿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强大的法力波动,像是一头猛兽一般,向走进圈子里的猎物发出低沉的吼声,将周围觊觎着的偷窥者发出警告,我见过惨烈的战争,却都不及他来的可怕,我站在他的床前,半跪下来听他说话。
“你见过清暄吗?”他问我,我仔细的回想着,却不记得这个名字该属于谁,于是摇摇头,他又问我:“你见过沧芷吗?”我记得好多年前似乎远远地看过一眼,那个还不足半人高的女孩被一众仙女簇拥着,面色冷淡的穿过跪拜着的人群,站在最高处。我听见众人喊她“沧芷殿下”。
“只远远见过一眼。”我回答他。天帝盯着我看,他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我感觉自己坠入一片虚无之中。
想逃。
他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是我的错觉,我听见他的声音传过来,他说:“一辈子记住她是沧芷。”
我不明白沧芷和清暄的区别,我想问他,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于是只好应下来。他又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复杂地,最后闭上眼睛,挥挥手让我退下。
我按照父亲的指引,找到了清秋殿,我从墙上翻进去,躲过来往的仙女,走进内院,院子里种了一株梨树,粗壮的树根有一些露在地面上,我借着风力坐在高处的树干上左右瞧,院子里的陈设和天宫其他地方不一样,让我想起妖界,我记得这里的主人似乎养了一只狐狸,看来她很喜欢这只狐狸。
我收回目光,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被簇拥着走过来的女孩,蓝色的衣裙随风飘动着,洁白的落花在她身后飞舞,似乎也想博得美人的回眸,就连身周的仙气也是那样干净不染尘埃的美。
她淡漠的眸子看向我,在我身上停驻,并没把我当成无礼的入侵者,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出现,又或者,谁也没办法挑动她的情绪。我手足无措,只能看着她,风撩起她的发丝,我的心脏似乎停了一瞬,胳膊酥麻麻的软了,我从树干上掉落下来,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我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忘了自己还有仙力,只是往下坠,睁开眼,面前却还是她神一般清冷的面容。
我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是普通女孩那样柔软的怀抱,我睁开眼,撞进她的眸子里,我才看见她淡漠的眸子下藏着的,如清泉一般温柔的目光,她松开环在我腰上的手,绕过我往前走去,她身边的仙女也沉默的从我身边走过。
“叶姝?是吗?”我听见她这样问,我愣了一下,追上去应着。
“不必叫我沧芷殿下,叫我清暄就行。”
糟了,我犯了欺君之罪。
我后来终于明白他们安排我到这座宫殿的用意,只是我知道的太迟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倒也不至于站不起来,只是睡着的时间也来越多,我开始学习煮茶,她告诉我可以提神,但似乎没什么用。
我很少回家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清秋殿里度过,我忘了宫殿外的条律规矩,我像姐姐一样宠爱着清暄,偶尔和岚拌嘴吵架,夺走他和清暄独处的时间。
我实在困得没办法了,趴在清秋殿的梨树下睡着了,清暄偷偷将我送回家,避开了我的家里人。
我差点就错过了她。
我从自己的房间起来,推开门却一个人也没看见,我忽然想到先前父亲坐在窗边擦拭他的玄影枪,锋利的刃泛着光,带着凌厉杀气。
我跑过去拿起自己的剑,没注意脚下的台阶险些摔了一跤,天宫门口一个天兵都没有,估计已经打进去了,我抄了小路一路往清秋殿去,路上却遇见了巡查的兵,一身戎装的我哪怕遮着面容也会被认出来,更何况如今这般局面,我心里惦记着清秋殿那位,手上的动作更是不敢停,身上被刀剑割伤了多少我已经来不及去反应了,只心想着赶紧杀出去。
等我跌跌撞撞的跑到清秋殿门口时,已经看不出来人的模样了,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浑身上下沾满了血迹,我的和别人的,铠甲也早已经七零八落了,猩红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地狱的修罗。我站在门口忽然没敢进去,我害怕这样的我吓坏了门内人,害怕看到那人惊恐的眼神。
门被打开了,清暄还是那样一袭蓝色衣裙,干净的站在我面前,我愣住,慌乱的用手擦着脸上的血迹,清暄却像是没看见我一般绕过我往外走去,外面是战场啊。
我顾不得许多,举着剑拦住她:“殿下,您不能过去,陛下让我护着您。”清暄看了我一眼,没有惊恐,没有嫌恶,她还是那样温柔的看我,说:“你受伤了,别乱跑。”
我坚持站在原地没动,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下来:“殿下,前面是战场啊,您不能去,让我护着您吧,殿下。”她伸出手将我的发丝拢到耳后,轻声笑着:“哪里不是战场呢?叶姝,叶将军让我留下你的性命。”她的指尖在我额前轻轻一点,从我的体内抽出什么东西,然后装进一个小瓶子,这回我看清楚了,那是我的一缕魂魄。
我脱力的跌坐在地上,只能勉强用手臂撑着坐起来,她蹲下来看着我,柔声说:“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只是会等的久一些,放心,我也不会死的。”她说罢,站起身绕过我继续往前走,我拼了浑身的力气,也只能看见她的裙摆从我指缝滑过。
“我不怕死,清暄!让我护着你吧,求求你了,清暄!”
我只能扯着嗓子喊她,眼泪混着血液从我的脸上滑落,我站不起来,我只能看着她孤身一人走向那个修罗地狱,她的背影那样单薄,她的身躯那样柔软,前方的刀剑挥舞着,无情的砍下每一个反抗者的头颅,远处天雷落下,地面都被震动。
我听说岚被捆妖绳捆住了,现在能护着她的只有我了。
我最后看见她,是被拖去诛仙台的路上,她被那些粗鲁的人用刀剑押着往前走,不知道是谁的脏手将她的衣袖弄脏了,我想上去将那些人都杀了,可是我的胸口扎着一支箭,我被那些人拖着,我什么也做不了。
她停下脚步,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隐约觉得她似乎落下了一滴泪。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挣动起来,嘶吼着想要脱离他们的掌控,却被那些人无情的扔下诛仙台,暴风撕扯着我的身体,但我感觉不到疼痛,我的脑海里只有那个骄傲干净的人,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那滴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眼泪。
我犯了欺君之罪,我成了沧芷的软肋,原本我只该是她殿内的护卫,我该死在她的身前,最好是死的惨烈一些,让众人看到叶家拥护的下一任天界之主,这样她在天界后来的日子会过得顺利些,我最终还是辜负了天帝所托。
我们谁也没说,我们心知肚明,从我们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我们就明白了命中注定这四个字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