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芷在附近找到一个小村子,他们现如今正借住在村长家里。
叶晓竹从幻境里出来已经一天了,她也在唐怀瑾床边守了一天了,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叶晓竹只觉得心口闷闷的,像是愧疚,又像是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她知道一点,那就是,此刻她只想守着这个昏迷的人,希望他醒来的第一刻看到的就是自己。
沧芷拿了一件外衫给叶晓竹披上,道:“虽然入夏了,夜晚还是有些凉意,别受了风寒。”叶晓竹将外衫拢了拢,看着唐怀瑾皱了皱眉,对沧芷说:“阿芷,他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你让我做的那些真的能救他吗?他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沧芷又施法去探,道:“无妨,不过是心结。他执着于要找出一个真相,可是真相未必是真,不妨与自己和解,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从执念中脱离出来。”沧芷收回手,看着叶晓竹轻柔的替唐怀瑾擦去额头的汗珠,微垂了垂眼眸,轻声道:“晓竹,你去买盏花灯吧,等你回来他就会醒了。”叶晓竹心里担忧着,却还是应声出了门。待叶晓竹出了门,沧芷才从怀中拿出一颗药丸,给唐怀瑾服下,似乎是喃喃自语:“记得幻境中美好的事物就够了,不是吗?”
沧芷望了望叶晓竹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你们注定有一段缘分,可我终究还是利用了你们。”
叶晓竹买了花灯回来时唐怀瑾已经坐起身翻着一本书,一本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兵书,已经被翻得有些烂了。
唐怀瑾一抬头便看见了叶晓竹拎着一盏漂亮的花灯站在门口,披了一身的月色,眉眼间尽是温柔,裙摆被夏夜的风微微撩起来,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子。唐怀瑾看着叶晓竹出了神,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女子如此失礼。
叶晓竹急忙上前检查他的伤势,随手就将花灯放在床榻旁边的矮桌上,花灯的光照亮了唐怀瑾的眉眼,也照亮了叶晓竹眉眼。唐怀瑾回过神,看着叶晓竹认真为自己搭脉,忽然心中一动,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还在等我吗?”说完这话唐怀瑾忽然面上发烫,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无礼,支支吾吾的想说些什么转移话题,还没等他想好说辞,就听叶晓竹垂着脑袋瓮声道:
“我一直在呢。”叶晓竹当然明白唐怀瑾所问为何,她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叶晓竹红了耳尖,怯生生地抬头瞥了一眼唐怀瑾,却是直直撞进了唐怀瑾满是笑意的眼里,叶晓竹的心停滞了一秒。唐怀瑾心里欢喜,欢喜的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嘴角抑制不住的勾起,叶晓竹有些不知所措,慌乱的站起来,带倒了凳子也不去扶,只慌忙说了句:“我去看看药。”便逃走了。
有些不妙。
唐怀瑾侧身抚摸着身旁暖烘烘的花灯心里止不住的高兴,那些幻境里的事情他已记不太清了,只是那个像光一样的人,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
算着日子,也快要入伏了,该给家里写一封信了。唐怀瑾披上衣服,走到桌前,规规矩矩的写了一封家书,挨个问了父母长辈安好,问兄长嫂嫂安好,问弟弟妹妹们的功课,接着一五一十的上报自己的行程,走了哪一条街,吃了什么东西,和哪些人说了话,一件一件事无巨细。他知道,即使自己不说,也会有下面的人报给自己的父亲。
只有他知道,父亲疑心重。
唐怀瑾的笔尖顿住了,纸上显而易见的快要写完叶晓竹三个字,他抬头看了看那盏花灯,犹豫着,他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对抗自己的父亲,他还远远不够强大。他最终还是落笔了,他尽量客观的,平淡的叙述着,一个大夫对病人的照顾和体贴。然后将它妥帖的封入信封。
叶晓竹端了药碗进来,听见声响,唐怀瑾慌乱的将信塞进怀里,扭头接过叶晓竹手里的托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佯装镇定:“时候不早了,你快些歇着吧,我已经好多了,不用担心我。”叶晓竹没理会唐怀瑾的话,狐疑的盯着唐怀瑾的胸口看了看,伸手想要知道他藏了什么,手将将要碰到唐怀瑾的领口,却被唐怀瑾一把抓住了手,叶晓竹一惊没站稳,险些倒在唐怀瑾怀里,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不得体,二人皆羞红了脸,慌忙背过身去。沉默了一会,叶晓竹收起桌上的碗,对身后的唐怀瑾说:“怀瑾公子早些入睡,明日我再来看看你的伤。”说着就朝屋外走去。
“你可以不必喊我公子。”唐怀瑾转过身,看着叶晓竹的背影试探着说道。
他面上装的十分镇定,心却早已炸开了,一滴汗缓缓地从脸颊上流下来,叶晓竹的沉默让他心慌。正想着要不要说点别的转移话题,却听那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叶晓竹歪着脑袋回头看他:“十日后我便及笄了,那时怀瑾也不必喊我叶姑娘了。”
唐怀瑾的心似乎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了。
叶晓竹笑起来时眼睛里头似乎盛着光,唐怀瑾想,如果能留在这双眼睛身边,哪怕是上天入地,他也是不怕的。
看多了唐府里女人男人的勾心斗角,看多了朝堂之上的暗潮汹涌,看多了这一路走来的世俗,唐怀瑾深切的明白一双干净的眼睛多么的宝贵,犹是尊者那般的仙子,眼睛里也是藏着东西的。他也不知为何坚定的相信这双眼睛的主人,叶晓竹是不会骗他的。
躺在屋顶上的沧芷听着底下的动静,心里烦闷起来,捏起一旁的茶盅将茶水一饮而尽,今日的茶味道似乎有些怪,复杂的味道。
今日屋顶的景色似乎也没那么吸引人了,沧芷索性翻身落地,回屋子里去了。
叶晓竹回到房间的时候,看见沧芷正拿着一支发簪发呆,那发簪泛着淡淡的红光,不似凡间之物。叶晓竹没有多问,轻手轻脚的坐在沧芷对面,试探着开口:“阿芷,十日后我便及笄了,凡间的孩子及笄之时,长辈都会赐字,我自小就无父无母,只有阿芷在身边,对我而言,阿芷便是如我亲姐姐一般……”,叶晓竹犹豫着,顿了半晌,沧芷收起手中的簪子,似乎是想起些往事,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沧芷想起千年前,那个坐在树枝上晃着腿冲她笑的女孩,那个跟她一起荡秋千的女孩,那个英姿飒爽的耍枪的女孩,那个敢跟她发脾气的女孩,那个在身后撕心裂肺的喊着“让我护着你”的女孩。
叶晓竹看着沧芷的逐渐低垂的眼眸,和那不自觉的微微翘起的嘴角,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从未见过的深情。即便沧芷平时也常常笑着,也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叶晓竹也清醒地知道,那里面包含了太多偿还的意味。
沧芷回过神来,撑着脑袋问叶晓竹:“晓竹想要什么字?”
叶晓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挣扎了许久,终于试探着吐出一个字:
“姝。”
沧芷怔了半晌坐直身子看着叶晓竹,声音变得冷淡了许多:“这个字并不配你。”沧芷说着起身往里屋走去,“容我再想想吧,时间不是还早么。”
叶晓竹看着沧芷推门进去,心里有些泛酸,她曾不止一次的见过那个姝字,在沧芷的袖口上,在随身扇柄上,在刚刚那支簪子上。叶晓竹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影子怎么取代那活生生的人呢?况且对于仙家千万年的寿命来说,自己这个影子,实在是如烟云一般,来去无痕,可是叶晓竹始终还是有一丝期待,她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想要沧芷在意她,而不是她皮囊后的人。
叶晓竹想着,轻轻勾起唇角,眼里落下一滴泪来,说到底不过是自己越界了。
她无意识的呢喃:“究竟是字不配我,还是我不配字。”
晚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从门缝里吹进来,吹得屋子里的烛火晃晃悠悠,时亮时暗,叶晓竹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到窗边将窗子关紧,又走到门口插上门栓,最后轻轻地将烛火吹灭。
“歇一歇吧,明天晚上再将你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