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夜涌镜,日哗啦一下子掠过,不经意间凉意又增了几分。
眼下戏正开始,早些年间羽俶略有耳闻翼城的戏曲子。那时他倒是少不更事,提着麻布袋子便往戏楼里头钻,且一听便是几个时辰。
这回仍旧不例外的,殊不知台间那一板一眼的戏人儿,所讲的当正是世事。也是许久不曾沾染到那人间之烟火,至于俗尘旧事,红尘缘由,羽俶自以为是一窍不通,实在难懂……
虽是个侏儒观戏,表面上还得装上几分。
羽俶时时留意到昼燮,没想这厮一大把年纪,竟对凡尘俗世如此洞察。想来这“老光棍”年少时也是个不正经,就羽俶所听闻的那些个风流韵事,昼燮时不时往闪闪发光的晶殿里头塞佳人。相传,个顶个的腰若约束,丰姿治丽……这么些年夜夜笙歌,左拥右抱那自然成了家常事。虽是光棍一生,细细想来他也着实不亏。如此相较下,相昼燮的戏方是最最动人不过的。
今日这戏班子大抵是昼燮自民间雇来,瞧着如此排面,倒也费了不少心思。
再是过去了一盏茶功夫,眼见着茶杯见底,羽俶朝周遭环视一圈,缓缓叹了口气。只将茶盏顺势递给齐崊“今日这茶过于苦涩,我喝不惯。”
齐崊瞟一眼茶渍,却也是悟了意思,躬身问道:“在下稍后便将她唤来。”语毕,转身便走。
“不了。”羽俶声量略高一些“由你来舔,她毛手毛脚的好歹是扫兴。”
话说这泡茶,羽俶确是受了执玉的影响。搁在之前倒还好,对茶水饮食不甚挑嘴。正因了如此,要求愈低,倒是养出了宫人的惰性。过去的茶格外苦涩,以至整个杯底皆为褐色,每日他喝了实在睡不下觉。
如今是习惯了她沏的茶,换作旁人反倒是喝不大惯,也是奇怪。
“瞧不出,魔君对茶水如此挑剔。”
昼燮扑茶香闻着,很是享受。
羽俶抿嘴一笑,置道:“一叠茶水罢了,除此之外……倒也再想不出旁的爱好。”说完,赤目看着他,另有所指。
如此,不过嘲讽。
茶水入肚,略微有些胀气,只是听着这番话,昼燮起初脸色一黑,稍后笑意一悬,手指微微翘动了说道:“这茶实在苦了,只是听闻魔君身旁一位泡茶极好的宫人……”顿了顿,食指紧紧扣于茶杯间,双眼扑哧间落于他眉间再道:“不知魔君,可否也让我尝尝这杯好茶。”
突的,羽俶眉峰聚拢,缓缓一句“自然可以”脱口而出,稍显干脆。
过后,羽俶便琢磨这桩事。
不速之客既然来了,自然是有目的。羽俶原以为这昼燮盘算着搅浑魔宫,再不济也是千里迢迢来看他的笑话;只是方才他那话,再联想到那日与齐崊一席争论……
必然,这厮并非为品茶。
如此磋磨,大抵过去了一个时辰,却也是夜深之际,奈何这身衣裳单薄实在清冷。对此,羽俶只得缩紧了身子才得丝毫暖意。
不知为何,方醒来便是空荡荡的屋子里头,执玉望一眼天色,险些丢了鞋便朝外跑。
兴许白日里吃得过多,以至于眼皮肿肿的,豁然如同只桃子。只是夜里暗光,好在没人看得清楚。
临近了那戏台子,执玉踮脚瞧着,只是眼下人影涌动,加之光晕漂忽,只觉着眼花缭乱却是瞧不清楚。
撑着眼皮细细再瞧,豁然那处齐崊冷不丁立着。原来原来,这家伙的站姿便格外的与众不同。
执玉瞄了他一眼,随后自身旁提起一盏茶来,提步便涌上前,不多时便瞧着羽俶俊冷的侧面,一时愉悦难抑,竟忘却了手间提着一物。一个不留意,殊不知踩着什么狠狠绊了一跤。执玉大惊,一头扎去,她觉着,此番定是极痛。
不成想,手指扣上去尚且挺软,脑袋周皆是暖意席来,实在让人流连。
“放手……”
听这声很是熟悉,清冷且绵长,似曾相识。待她抬起头来,两眼一定正是羽俶。
本想着多占他一些便宜,奈何他脸色大变,瞧着倒像是要吃人。如此一来,执玉心想跑得了羽俶跑不了魔都,抱了一阵儿只好乖乖收手。
“我……我只是想替你添茶来着……”说着,一挥左手空空如也,难不成那茶盏张腿跑了不成。
再瞄一眼羽俶脸色,着实黑得吓人。
“我……我找找……”执玉朝四下扫一眼,忽定睛,不成想这小小茶盏竟会挑地方,只交见正儿八经的立着,倒是漏了不少茶水。
执玉顺势一提,只眼前哗然一张脸庞映着,却是那个出水芙蓉,惊为天人。仅瞧了一眼,执玉顿时一个寒颤,扑棱溜进羽俶身后。
羽俶皱紧眉头打量起来,只是可怜昼燮遭茶水洗脸,如今再瞧,实在面目全非,有些吓人。
“执玉,你竟如此鲁莽!”齐崊呵斥道。
执玉将头埋一寸,抵在羽俶脊背,嘟囔不休“我不过是想着沏茶,出于一片好心,不过好心乱了事……倘若惊了阁下,还望您海涵……”
齐崊便是想借题发挥,虽是如此,羽俶仍旧一言不发,不时搭把手拈去昼燮头发丝上的碎茶叶。
“你可知他是谁,何等身份,三言两语你如何说得清……”齐崊说着,提步欲往前。
“罢了罢了。”昼燮瞥她一眼,眼窝出衍生起笑意“想必你便是日日给魔君沏茶的宫人。”
执玉露出一双眼来,双手死死扣住羽俶肩膀,微点头。
昼燮顿时喜笑颜开,拨乱了两鬓发丝欣然道:“方才我还与魔君说你,魔君还夸你茶艺了得,连同我,也有心想尝上一口你这杯茶。”
“嗷,那你如今倒是尝到了……”听着羽俶夸赞,执玉豁然喜悦,不过方才眼帘一片狼藉实在吓她不轻。
“依我看,姑娘不单单茶艺好,就这姿色,也属实难得啊。”昼燮打量着,眼里头不时渗透愉悦,许久的愉悦。
“……”
这么的一闹,戏却是没看着,一肚子委屈倒盛了不少。
执玉时不时盯着羽俶脸色,她自己也晓得,自己这回定是闯下大祸。如今可倒好,原以为不过平常的一场戏,不成晓得此戏竟是拿来招待贵人的。倒是连汤带水的泼到人家脸上,也没见他说些话,瞧这情形,只怕又惹了他不快。
再者,羽俶早些时候便说过他记仇。今日这么一闹,不比在刀尖上轻松多少。转圜再瞧所谓昼燮那厮的眼神,可谓是一个目光如炬,分明就色眯眯地盯着自己看,实在浑身难受得紧。
事后执玉后悔不已,可一旦记起那时的窘迫劲儿,那老头也忒惨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