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廊庭闭暮,远处乱云纷扰;瞧得再仔细些,不过百幕子夹杂了些絮丝,不时浮动。
将近暗夜,羽俶安然静卧着纳凉,额头贴了些汗珠子颗颗剔透。确实的,近来魔都分外郁热,连同她这只蝴蝶都受不住,恨不得一头扎进渊池中浸泡。
牵动了薄翼,一张一弛燥热得颤动,执玉只得煽动前缘,随后抬起左侧三足,过一会子再将右侧三足抬起……如此周而复始,身子上蛰伏的灼热感方减少。
相比之下,羽俶却是淡然,他只顾着卧身静躺,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执玉扭动侧个,忽瞧着他鼻尖处几缕发丝漂浮不定,心想到:这便是极佳的纳凉之地!
这副蝴蝶身子用得久了也是习惯,一个飞身不偏不倚正好落于他鼻尖处。她暗戳戳地贴着,双翅收紧,附耳听着他忽高忽低的气息声儿。这处的“风”自然是凉快!
纳凉过了些时辰,羽俶睡得极为安稳。没过多时,天色呈墨青,渲染至长邛天各处。
执玉迷迷糊糊的隐约听着了脚步声,一人,两人……
猛然抬首,齐崊摸夜色步了来,瞧着他身后另有一人,只是瞧不大清楚。没再多想,执玉收拢了双翅藏起来,不过在此前,她对着羽俶双唇狠狠一个扑棱,多少也是将他唤醒了。
“你?”羽俶凝噎,两眼呲溜一转好似察觉到什么。
齐崊好不经意瞟一眼四周,言归正传“禀魔君,我已将烛偶带来。”朝身后挥着手,顺势牵起一片雪白衣角示意上前,再说道:“至于宛弘,宓枂已将消息放出,不出几日他便会自己赶来。”
“噢,让我好生瞧瞧。”羽俶道。
趁二人言语之际,执玉听着有几分不解,于是将头探了出来,这般定睛一看,分明那长发娇容,白裳如涂的女子竟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
执玉晃着脑袋,唯恐眼花认错了,再仔细瞅,实在是令她这本尊也分不出真假。
方这时执玉便是惊愕失色,只得趴于肩上,一寸寸将身子伏下。
羽俶盯着烛偶看了甚久,想必他更是分不出真假,稍后抿嘴一笑“若是这样,阡陌珠亦或是她,迟早都会回来的。”
“您的意思是……”齐崊垂头思虑片刻,瞧着他神色才有所醒悟。
“原先我还懊恼没能将那顾书偃早些丢入焚池,可是后来细细想,虽是执玉替他做了那焚灰,如今自然也当是他书偃偿还的时候了。”羽俶淡然自若说道。
“……”
烛偶,却是羽俶命人炼出的,此话不假;与此同时,羽俶极为谨慎地护着那烛偶,此事更为她亲眼所见。
自瞧见那玉面人起,执玉终日胸口无比沉闷,好似针砭,一根根朝着心口捅。她越发郁闷,堂堂一代魔君,长邛之首,为何会落得个无所不用其极。现如今,竟也明着欺负到她的头上,想想也着实可恶得很。
亦是因了这事,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对着那满桌珍馐提不起胃口。相比之下,羽俶这厮近日胃口极佳,一顿下来瞧着他衣裳便也包不住肚子,整个圆鼓鼓的倒像是那蹴鞠。
兴许是魔宫里头舔了个人陪他吃饭,平白无故的多了个喘气的人在,自然是将羽俶的胃口养了起来。眼睁睁瞧着他日渐丰腴的身子,嘴角丝丝上挑的模样,执玉未免有些嫌弃。想昔日,穹途羽俶乃何等的沈腰潘鬓,先不说其面貌,光那日无意窥见他沐浴,其身子骨儿便足以让人眼馋……
执玉暗自窥视了甚久,至今为止觉着那烛偶人儿同自己蛮像的。
举手投足也好,一瞥一笑也罢;她眉间一寸又一寸的褶,好似平日里扯出来的,她活得,却总是比自己肆意。
如此日日过去,身为蝴蝶却算不准时岁。只晓得抬头时廊庭间的藤蔓将深墙缠了好几圈,放眼几片恬淡花色,显得活色生香了些。
这几夜,羽俶却睡得格外沉,任执玉如何捉弄总是醒不来。不过听着他呼吸酣沉酣沉的,以至于自己也困了,睁眼便是个白日。
这日,瞧着屋内冷清了些,羽俶却是一早便出去了,殊不知忙何事。
执玉环顾四下,只见那烛偶人慢腾腾地摇了来,倒也是照着她刻出来的,一刻也闲不下来倒腾起屋子。
她身子略微笨重,拾起衣物直直搭于那架上,顺手扑了扑,故而将衣物捋得平整了些。瞧着也是细心。
执玉瞧见她忙碌个不休,正好趁这时好好瞧瞧所谓的烛偶。她始终好奇,这活生生一个人,为何言行举止同她一般无二……
她正发愣,不知怎的身子忽然便烫了起来,下意瞥了四周,怎料竟被这烛偶甩进了烛台。周身皆被灼烫,双翅已然糊了些,执玉焦急万分,浑身解数使尽于火中扑腾。灼光蔓延,她只听得耳边滋滋响,只怕自己这对翅膀已是不保。
须臾间,她只觉着身子愈发凉了些,顿时手心汉涔涔的,闻风过耳,手心好似握得到。
执玉下意瞧了瞧,须臾间身子稍微得以动弹。正该庆幸,然她抬头时眼前确是一位玉立女子,两眼直勾勾盯着她,兴许,她只觉着自己在照镜子。
两人四目相对,执玉欲要开口与她解释,奈何不远处脚步声交错,偶传来咳嗽声,听了,必然是羽俶无疑。
执玉一时慌乱,疾步上前抓住她手腕提步便走。方这时,触摸其肌肤灼热无比,执玉噗地松开手看着她眼睛,须臾后,眼瞧着她化作飞灰,一碰便散了个干净。
眼前如此情形她看得呆滞,直至羽俶悄然坐了来,他打量起她,驻足将衣袖提了提,好生洒脱!
“执玉。”羽俶唤道。
她痴站着,手心暗自颤抖,那手腕处的青筋伏起而落,薄凉便是顺着手腕擀至脑后,没半分知觉。
齐崊瞟一眼羽俶,而后定睛看着她,眉头紧锁。
“执玉!”羽俶再唤道,他已然失了耐心。
“嗯……”她恍然撇过头去看着他,如梦初醒,两眼分分悬着泪珠,晶莹似露。
羽俶径直坐了去,稍稍慵懒靠着,手指挑动“再过几日仙门公子便来此寻你,届时你只需诱他交付出阡陌珠即可。”双眼一定,骤然落于她脸上“你可清楚?”
听他语气,执玉琢磨着,定是将自己当成了烛偶。不过仔细想来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自此以后,若想立足于魔都且有利于仙门,如此一来,坐了这烛偶起码也是个身份。
学着那烛偶的语气,略发从容应了句:“执玉清楚。”
……
此后一段时日,羽俶总领着执玉入阆城四下游走,说是磨炼她心智,接触过往事物方能同让人瞧不出破绽;他说了诸多执玉过往的事,他让她学着执玉,时不时扎入酒窖子里头,大醉一场……
“你不是最痛恨女子饮酒吗,那样有失分寸,你最为重视的便是分寸。”
执玉择了一棵枯木倚靠着,脸色红润地瞧着他。
眼下这时,羽俶全身上下削了不少清冷,他望着远处阆桥如汽,淡然道:“我不过让你学着她,然如她这般嗜酒成性的女子,必然,你学不来半分……”
“学不来,我便是她。”
她颔首瞧着他,眉眼微微含笑。
羽俶目光愣了愣,只是看了她许久,缄默不语。
忽意识到了什么,垂头兀自一笑“可你不会是。”
说完,他又笑了,肆意涌入人流间,身影飘摇;执玉平目望去,好似那流水敲枯叶,一片流帆。
羽俶总说,她学得不大像。
乃至于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到底是哪一处出了差错。
每至晚风时,他便逼着她学;他只顾眯眼瞧着,不觉着疲倦。
神色、动作乃至于语气……
……
过去小住过的庭院,那窗竟是敞着的;
连同外头一树萧叶,也暗自飘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