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斜睨着一身红衣的桃枝枝:“别人大婚,你穿得一身红,怎么,是要抢亲吗?”
“巧合巧合,我昨天闲逛的时候买的,这不为了增添点喜气嘛!”
琴难不说话,弯着眼睛无声的笑,很是揶揄的看着她。
园子里宾客满桌,桃枝枝转过脸去,觉得后脑勺快被某人的嘲笑灼穿了,便站起来身来,望了一圈,指着东西两个方向的两桌客人:“你瞧,她们不也穿红戴绿嘛!”
琴难和道人顺着她点过去的方向定睛一瞧,那俩着红衣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蛇妖和花妖。
“……”桃枝枝看他们神色有异,抹了抹眼睛,仔细一瞧,连忙坐了下来,不吭声了。
琴难笑了起来:“真是巧合啊~”
“……”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调笑,桃枝枝红了脸,坐不住了,嚷嚷着要去催菜,离了席。
民间常说,唢呐一吹,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道人环顾一周,人人脸上带着笑意,是为喜。
再看两个为情所困的妖精,脸上一派凄然,又为悲。
这一下,倒是都占了个齐全。
眼看到了拜堂的时间了,桃枝枝仍不见回来,道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城主一身喜袍也掩不住身上的清冷,像幅孤独又精美的画,他站在那里,瞧着园口,该说的场面话那是一句也不说。
“哼,莽夫!”
道人听见了琴难这一句,心里越发觉得疑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城主也不找琴难看病了,琴难也不往城主面前凑了,两个人像是从朋友做回了陌生人一般。
更奇怪的是,桃枝枝在的时候,城主总是悄悄看她,不是那种诡异的热切眼神,而是一种淡淡的眷恋。
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桃枝枝不在的时候,他便肆无忌惮的打量自己,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这除了让道人觉得他脾性越发古怪之外,几乎是一头雾水。
“呸,虚伪!”
琴难又吐出一句简短的三字评语,生生将道人拉回了现实。
他扭头去看,原来是戴着盖头的新娘,自己从园口一步步走了进来。
明明喜娘丫鬟什么的一个也没有,盖着盖头的新娘却走得笔直——朝着城主的方向。
道人连忙去看蛇妖和花妖,两个人都呆呆的坐在原位,那这个新娘是从哪里来的?!
仿佛为了解开他的疑惑,一阵妖风刮过,新娘头上的红盖头随风而落。
花瓣脸,秋水瞳,远山眉,樱桃嘴。
唇上口脂如血,一身环佩叮当作响,她却两眼发直,了无生息一般。
那人正是去而未返的桃枝枝!
未曾想,一贯娇俏可爱的她也有如此明艳动人的时候!
四周鸦雀无声,静得仿佛不是那个聒噪的人间。
满座宾客也换了画风,尽皆沉默凝望,犹如永世追日的葵花。
突然唢呐又起,乍出道人一身寒毛,他回过神来,忙从袖中摸出一张符咒,还没捏诀,便被琴难一把拉住:“她没事。”
说完往他眼前一挥袖,道人闭了闭眼,再睁开,这才发现,满堂宾客尽皆透明,什么人来人往,喝彩欢畅,不过只是一场幻象!
道人环顾一周,心下茫然,难道这场大婚只有他们几个参与,并且这里的一切都是幻境?
“不是,”琴难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仍然挂着那个从一而终的嘲讽笑容:“除了不相干的凡人,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是呢,有人偏又想在真实的世界里做一场白日梦。”
谁想做梦?为何会是白日梦?
道人在心里轻轻的问了一句,心的回答却是一股酸楚——在人间苦苦寻觅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做梦呢?!
明知道那个人在天上,明知道自己无法成仙,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弃?
因为神仙也是会下凡的,身边不就有一个吗?说不得也会这样碰见她呢?
这样的侥幸心理,其实和做梦没有什么区别。
琴难却不知道自己冷嘲热讽的一句话让道人想了许多,他没再过多解释,只冷眼瞧着这“热闹”的假象,突然不大愿意如某人愿似的,抬手施法撤去了幻象,四周宾客顿时消失,一场热闹的喜宴在冬日里快速的萧条起来,变得有几分凄绝。
他这边做了小动作,城主却看也未看他一眼,也不同他计较,只看着一步步向他靠近的,他的新娘。
他想,原来成亲的感觉是这样。
他有几分欣喜、憧憬、紧张,又有几分惴惴不安。
毕竟,这是偷来的一段。
但也足够了,他原本从不叫自己生出些无法实现的,莫名的期望。
甚至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一丝向往。
却在这一下,全部得到了满足。
在得到满足的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在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他是这样期盼过的。
什么神冢,什么使命,什么秩序,什么天道,在此时此刻他的眼里,都化作冬日里光秃秃树枝上的最后一片落叶——它终于还是被凛冽的冬风刮落。
落叶归根后,他觉得欢喜极了,脸上的清冷神色再也绷不住。
万里冰封一朝破灭,暖阳洒下一片光辉,他笑得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
原来笑,不只是跟嘴有关,它由心起,带着五官,一起盛放——是朵花的形状。
笑颜如花便是这样来的吧。
他这一笑,琴难都不由眼神一闪。
无怪乎城主拈花一笑,不但引得百姓争相入驻,更让两妖争斗不休。
走心的笑容总是特别有感染力,看着这样的城主,连对美色无动于衷的道人,也不禁想起一个叫“倾国倾城”的词来。
不对,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女人的……
也不对,其实是用来形容美人的,但美人也没说不能是男人……
不不不,还是不对……
道人凌乱了片刻,得出了结论:“不对,他不是城主。”
琴难扫了他一眼,给了个“你怎么才发现”的眼神。
但要认真说起来,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这城主是何时变成了战神的。
不错,眼下这个喜形于色的新郎倌正是步霄。
他原本在故渊头上好好的当着金乌,却不守鸟的本分,不但左右他们前行的方向,更是直接让他们跟在桃枝枝的身后打转。
故渊当然不干,他本是来给心月当人生导师的,那厢还没从牛角尖钻出来呢,他哪有心思帮他看姑娘,两人便争论起来。
步霄说:“左右你也没有正事,我待两日就回去了。”
故渊大喊:“上个月你也是这么说的!我怎么就没有正事了?”
步霄认真的想了想:“你是说带心月来凡间寻她主人的事?还是你怕司命星君将心月要走,躲来人间的事?又或者只是打着各种幌子在人间吃喝玩乐而已?”
“……”故渊扇子都快摇烂了:“不带这么揭短的!你看看我,一桩桩,一件件,哪个是我自愿的?!我不也是没有办法嘛!”
“你曾说为心月排星算过,来凡间寻主或有机缘,此事是真是假?”
步霄听见自己的声音,愣了愣,自己明明没有说话啊,刚想出声提醒,却已晚了,故渊已经快嘴的回了:“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啊?!她那主人都魂飞魄散多少年了?!别说拿星辰算,拿他遗物算都算不出来!可我要不这么说,她人都不跟我走,我怎么带她散心遗忘呢?!”
“原来如此。”
故渊突然听见心月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回头一看,她果然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手指犹自停留在喉咙间,带着一星半点术法消失的痕迹,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故渊向来聪慧,立马看向步霄,后者冲他摇了摇头,又摊了摊手,便化作金乌飞走了。
“……”
步霄离开的时候,只听得故渊苍白的说了一声“听我解释”,他便知道,他再也无法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窥探桃枝枝了。
既然如此,回天之前,便偷偷再去看她一眼吧。
这样想着,他便来到了意城,自然也看到了黑气和环日。
因神仙不得无由干涉人间事,他便顾不上去见桃枝枝,立即回天去了一趟天府宫。
果然一问之下,司命星君便告诉他,那个花妖并非凡人,乃是历劫的浴日神女,既为历劫,需得她自己勘破情劫,旁人不能相助。
况且,神女之所以会有这一遭,说来也与步霄有关。
她的神职本来便与太阳乌相关,因步霄痴迷各种神武,一旦得了好的材料,便三天两头的拿去太阳神池炼化,他一门心思扑在神器上,竟从来不曾注意到那里还住了个神女。
或许是他容色过人,叫人难以忘怀,又或许是专注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总之长期下来,神女单方面的熟悉了他,故而生出了仰慕之情。
后来众剑灵害怕失宠,闹了几回,尤其是鱼肠,总嫌自己短小,想回炉重造,步霄怕他真的想不开趁着自己炼化其他神器的时候跳进太阳神池,便消停了一阵,转而外出打架保持战意。
但正如“我永远在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最爱你”,他不去,神女的情意兀自到达了巅峰,终于生出了执念,本来她待的地方极热,一般神仙没事都不去她那里,这事她不说便没人知道,但她却想借着额上朱砂,叫他知道她的存在。
可惜的是,她下界历劫的时候,步霄也正好拿了命格牌去人间度化七世怨侣。
她在人间兜兜转转,去点化的神仙来了一波又一波,尽皆无用。
司命星君无法,只得去战神殿取了根步霄的头发,将它化进命格里,变成了意城的城主。
是以,城主长得才跟步霄如此相像。
既有如此渊源,步霄愿意入世助神女历劫,也算不得是干预人间——正如从前故渊上神去点化云锦仙子一般。
但这回,司命星君却说了,能去是能去,但不能亲自去,也不能做自己。
步霄微微一笑,也不多问:“无妨,此事我擅长。”
司命星君一愣,人都走远了,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他擅长是什么意思,不由叹了一叹。
故此,步霄便在战神殿打坐,并分出一丝自己的神识入了城主肉身。
未曾想,肉身里的魂魄本就乱得很,他又要来灵台分一份清明,这具肉身眼看已经不能承受,他便在头疼之余,将蛇妖那半魂扔了出去。
才适应了两日,好不容易立住了人设,便遇到琴难夜半寻他说话,他二话不说,扯出结界,用拳头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
琴难从来都是个聪明人,知道步霄这番打斗是威慑也是告诉他来的不是本尊,既然如此,他若是敢轻举妄动,只怕本尊立马有了理由冲杀下来,不依不饶。
左右争斗无用,琴难本也懒得与他较劲,两人便都省了力气。
却不想这力气省得倒好,省到步霄自己动手,把桃枝枝弄成了新娘,还想来一出拜堂成亲。
琴难如此作想,却不知桃枝枝受困于法术,并不是步霄动的手脚。
自道人用符术坏了后山风水后,蛇妖炼魂疗伤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她本想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于是进城去找琴难给她重新做个法阵,可不想竟遭到了拒绝。
愤恨之下,她又巧合间闻到了桃枝枝身上的仙泽,看见她对城主没什么防备,还召之即来,便干脆施法帮助自己那半魂夺了城主肉身的主权,想以此寻机偷些仙元。
不料到底还是被琴难发现了,虽然得了场警告,她却仍不死心,一边操纵着城主继续举行大婚,一边又在喜服上种下了控制法咒。
眼见着桃枝枝帮忙试完了喜服,她还暗暗嘲笑过这个蠢神仙,法咒加身竟然犹自不觉,果是被美色所惑,不然脸上怎会带着羞怯又真切的喜悦,即便自己走了也半天不想脱下喜服,还时不时的发愣呢?
蛇妖自觉大功告成。只待洞房之时,吸取仙泽,重塑法身,便再也无需求那琴难。
她不敢长时间的操控城主肉身,生怕琴难看出点什么,便时不时的出现一二,这才使得城主脾性难测,喜怒无常。
即便这样,让桃枝枝试喜服一事不知怎的还是触怒了他,琴难将后山阵法毁坏前,蛇妖早已望风而逃,但她知道其实躲避无用,他要找始终能找来,但他却并未寻来,蛇妖想起留在城主肉身里的半魂,正担惊受怕,那半魂却突然回到了自己体内!
她知道,她之所以能“死而复生”的走到今天,全靠琴难的帮助!而今他将这半魂丢弃,只能说明,他是彻底的放弃了自己!同时,她再也无法控制城主的肉身和所思所想!
但好歹他并未将遮天蔽日的法器收回,环日当空下,阴云尚在,她还有机会!这样想着,她便随便寻了个凡人附身遮掩,入了这城主府。
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此刻眼见着新娘走到了新郎身边,两厢执手对望,就要一同入室拜堂!此情此景,是何等的似曾相识!
不,这本就是她的夺命梦魇!而这一次,明明是她自己求来的心愿,她怎能就这样眼巴巴的当一个看客!
一时间,怨气爬满了她的脸。
什么谋划,什么仙元,什么法身,她统统都不想要了。
她似乎到了此刻才想起自己因何而死。
那时的自己不就是只能这样无能为力的看着吗?她怨她恨她不甘心,她的爱并不比谁的少,凭什么就是得不到?!
自己舍弃了肉身,舍弃了修行,弄得妖不妖,鬼不鬼的样子,为的是什么?!为的难道就是再一次的看着他们拜堂成亲、出双入对吗?!
从前的自己好歹还有一条命可以搏,现在呢?现在剩了什么?
不管剩了什么,哪怕只有一魂一魄,得不到的爱情也绝不拱手让予他人!
戾气暴涨,绿光一闪,蛇妖不再多想,从凡身上钻出,杨起利爪,朝着一对新人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