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腊梅花开了,热热闹闹的挤在枝头,拥住一季芬芳。
桃枝枝仰头蹲在树下,好不容易等到花瓣跌落,忙捡起来吹了吹,小心翼翼的放在荷包里。
城主从拐角处刚走过来,便看到了这样一幕,不由摇头失笑。
情不自禁的往她那里才走了两步,便又反应过来似的,脚尖微微一转,打算装作没有看见她。
桃枝枝却已听见声响,转头一看,只见来人棱角分明,面容精致,一袭墨蓝长袍妥帖修身,暗金绣纹若游龙般贯穿领口、袖口以及袍角,与他头上金冠遥相呼应,衬得人越发高贵清冷。
此人正是这里的主人,意城的城主。
桃枝枝还没反应过来就先动手揉了揉快要冻僵的脸,待露出一个温暖的笑,便想站起身来冲他直奔而去——反正她这样向他扑过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反正她总是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能清醒过来。
只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因为蹲得太久,下肢早已麻木无觉,她又起身太猛,眼看着对自己身体失去控制,就要直直倒下!她连忙用手快速的在自己腿上点了点,这一点却让她陡然想了起来,琴难至今还未解她禁制!
与大地亲密接触之前,她只得露了个歉意和委屈无助的表情,看着尚且还有点距离的城主。
唉,凡躯真是太没用了!这才蹲了不到半个时辰吧?
琴难怎么还不主动给我解除禁制啊?!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啊?!呃,好像自己也忘了……
希望不要摔得太难看吧……但如果真的太难看我是快点爬起来才不至于尴尬还是干脆就不起来,把脸埋在土里装傻呢?
几息之间,桃枝枝脑中已经转过好几个念头。
却不料疼痛和尴尬迟迟未来——她看着扶着自己的那双手,眼睛一亮,又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城主被她脸上如同暖阳的笑容晃花了眼,不由皱了皱眉:“你乐什么?”
桃枝枝以为他又不耐烦了,一时也没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快就闪了过来。
便只低下头,试着将笑容收起来,却又忍不住抬眼瞟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于是嘴角弧度又翘了起来,她干脆作罢,垂头丧气的回道:“我知道你不是步霄哥哥,可我忍不住嘛,看见你我就是开心呀!”
“……”城主一愣,被这波措不及防却又近乎无赖的表白臊得背过脸去,扬了扬唇,却又很快收起,刚转过来,便见桃枝枝瘸着腿退了两步,小嘴一开一合,像在念着什么。
他却不知,桃枝枝念的是道人教给她的清心寡欲咒,所谓清心寡欲咒,是道人在清心咒的基础上为她改制的心经,专门用来对付她看见城主犹如飞蛾扑火的那种劲头和欲望。
道人告诫她,一看见城主就要在心里默念,但桃枝枝刚刚瞧着他似乎正向自己走来,那场景似有百花绽放,百鸟齐鸣……很有些一眼万年的意思,于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念咒,眼下看见他侧过头去,似是有些嫌恶的样子,便如兜头一盆冷水,将她的热情浇灭了些许,她反倒因此清醒了几分。
她念得不是很顺利,轻易便听到城主又在问她:“你的腿……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一边奇怪他竟还没离去,一边又随口作了回答:“这个……没事的,我以前也总这样,就是这几天……身子不太爽利,我一时忘记了,嘿嘿。”
“……”
桃枝枝正准备再重头默念一遍清心寡欲咒,眼风扫到城主竟还未离去,不由狠了狠心,自己先转了身:“那什么,我这腿,找琴难看看也好,便先走了。”
不见城主答应,桃枝枝也管不了失礼与否,再待下去,可能清心寡欲咒也没什么用了,她看了看那一树黄莹莹的腊梅,一瘸一拐,姿势难看的挪动着步子。
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桃枝枝禁不住回了头,看见城主的背影,竟有种步霄会离自己而去的错觉,一时竟然觉得有些伤心。
不不不,那不是步霄哥哥,快把清心寡欲咒念起来!
桃枝枝刚念了个开头,背后一暖,竟被人一把抱住了!
那长臂揽着自己,她终于看清了袖口的花纹——咦,竟然有点眼熟的样子。
她的心突突的跳着,想回头又不敢回头。
那边却很快就松开了,桃枝枝怕他走了,忙转过身去,却不料竟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原来他还站在原地,一步未挪。
桃枝枝看着他领子上的暗金桃花扣,惊讶极了:“怎么是桃花?”
听了此话,城主竟破天荒的耐心了一回:“不然应是什么花?”
“杜鹃花啊!你之前喜欢的花妖不就是杜鹃花化形的吗?”桃枝枝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噢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瞧她注意力都放在了桃花扣上,城主不动声色的将她圈在怀里,又低头与她说道:“我不喜欢杜鹃花。”
“什么?”
“纵有千红,我独爱桃花。”
“?”
桃枝枝傻眼了,他们这出戏,明明只有人、蛇和杜鹃花的戏份,怎么又冒出个桃花来?!
城主看着她冒傻气,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可爱,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手刚伸到一半,想了想,忍了忍,又收了回去。
于是桃枝枝看着城主突如遇到了洪水猛兽一般,快速抽身退去,越发觉得迷惑难解。
她还未想得明白,却见并未走远的城主又折返回来,不过几息时间,他脸上竟又带了些许怒气:“为何不生气?”
“?”桃枝枝睁着迷茫的大眼睛,犹如一头走失的奶鹿。
城主只得提醒道:“我刚刚这般唐突于你,你应当要生气。”
“啊……这……”好像是该生气,不过……
桃枝枝瞧着这张越发酷似步霄的脸,委实……难以生气啊。
城主得不到答案,好像更生气的走了。
“他这生的什么气啊,不是说该我生气吗?”
果如道人所说,这城主魂魄受损,脾气越发的古怪起来了。
桃枝枝迷茫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发觉这次城主是真的离开了,便也迈着腿,打算回房去休息。
密密麻麻的感觉终于退去,但仍有点酸软不适,桃枝枝愤愤的点了点自己的腿,仿佛戳的是某人的脑袋一般:“你说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肯给我解禁制?!小气鬼小气鬼!”
未曾想点着点着,这腿竟真的好了起来!
桃枝枝愣了片刻,掏出荷包里的腊梅花瓣,往身上一贴,然后原地转了转,连忙跑到湖边一看,果然那身粉衣变成了嫩黄嫩黄的腊梅色!
哎呀,禁制果真解除了!
不过怎么突然就解除了呢?明明不久前催动法力都不灵的啊?
莫不是琴难入了世,不但卦象算不准,禁制也不牢靠?!
是了,从前他送的符咒也是有时限的,大约禁制也是如此。
啧啧,难怪一直不松口,原是早就打算好了。
就说不过挨顿打,怎会值得他生那么久的气。
法力虽然内敛,却到底能使一分是一分,没了禁制,桃枝枝只觉神清气爽,身轻如燕,同时感悟到,果然还是做神仙好,至少脱离了皮肉之苦。
蹦蹦跳跳的走了好久,入目皆翠色——城主府里养的都是些长青树,倒是不见冬日萧条的枯枝残叶。
这样一想,她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城主那袖口的花纹来。
不,那不是花纹,那分明是一截蜿蜒的桃枝!
刚刚的城主给她十分奇怪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只不过因为他是城主才会觉得奇怪和莫名,但他若是步霄,那感觉就会从奇怪变成熟悉!
因为步霄身上就是有那么一种别扭的温情!
桃枝枝怀着莫名期待与紧张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脑中念头,恨不能立刻跑到城主面前,问他是不是她的步霄哥哥。
无奈神行术所耗巨大,桃枝枝受困于凡胎,无法使用,只得一路狂奔,刚刚追至府门,眼瞅着城主就要登上马车,忙不迭的出声喊道:“步霄哥哥!步霄哥哥是你吗?!”
城主听见声响,微微偏头看了看她,瞧着她一身黄裙如雪中腊梅,清新怡人,嘴角禁不住微微扬起,却到底未发一言,撩开帘子,一头钻进了马车。
马车很快疾驰而去,桃枝枝打听到,城主此去,是去慰问城外后山下,因上次万灯节受灾的农户。
可她却一动未动,只静静的看着马车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她不是追不上,只是没有追的理由。
因为她知道他听到了,但听到了却置若罔闻,这就已经是答案了。
她静立片刻,又将清心寡欲咒念了两遍,这才失意的转身回去。
相安无事的过了两日,先前公布的城主大婚日终于还是来临了。
便不说琴难与道人,便是心宽似海的桃枝枝也知道,这一日便是他们故事的终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