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仙魔大战结束,魔王与先战神同归于尽,而后魔域便长期陷落在各领主的割据争斗中。
步霄出世后,见魔域动乱还未结束,便懒得再去注目。
有时在妖界,有时在人间,时而斗法,时而比武,要不是顾及故渊像个老父亲一样总念叨着他,他就游荡在外面不回天界了。
一天,步霄正把一头妖兽揍得泪流满面,突然上空一股魔气飘过,魔气虽淡,但步霄心中却是一沉,连忙将妖兽撇下跟了上去。
“饶你一命,不许作恶。”
妖兽忍了忍,没忍住,见人走远了才敢泪崩:“我没有作恶!我只是吃撑了出来散个步而已啊!嗝……”
然而步霄早已听不见了,他一路追着魔气直到了魔域。
那魔气丝毫不惧于他,一路都是漫不经心,惬意得不行的样子,却一到魔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步霄第一次踏进魔域,用法力穿透过外层那漆黑中夹杂着紫色雷光的可怖障眼法阵,脚刚落地,见这景象,还以为又回到了人间。
因为眼前天朗气清,绿树红花,良田千亩,村落比邻,那时不时在集市上来往穿梭的竟然都是凡人!
步霄惊得又折回去重看那法阵,确是个障眼法阵,而不是传送法阵。
可这哪里是魔域,这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啊!跟这比起来,西王母那光怪陆离的后花园倒更贴近魔域二字了。
掩了仙气的步霄只得拦了人相问,那人挑着担子,抹了一把汗水:“没错,这里是魔域,又是找魔王斗法的是吧?魔王这个时辰应当……”
说到这那人朝田野里吼了一嗓子:“媳妇儿,魔王这时候在干啥来着?”然后掉回头来讪笑的补充了一句:“魔王的行踪她们这些娘们知道得最清楚了,问她准没错。”说完又去看他媳妇。
步霄只得顺着男人的视线看了过去,田里摘菜的妇女站起身来,也不恼,笑盈盈的答道:“听说他新得了张古琴谱,想必是在竹海研习呢吧。”
男人回了一个“你都听到了吧”的表情,便又挑着担子走了。
步霄环顾一周,入目之处尽皆竹子,莫非已是身在竹海了?
却不想到底还是被他一路问了过去,魔域的凡人似乎对于有人来找茬这种事习以为常并且喜闻乐见,走到后面,步霄竟被热情的魔族亲自带到了魔王所在的那片竹海。
步霄这才明白,为什么这竹林要叫竹海,确是这竹子已淹没到了他目力所不及之处。
步霄于是摸了摸竹子,摘下一片竹叶叼在嘴里,背靠着它听完一曲渺渺琴音,似有所感,用竹叶吹了一曲《太古琴书》,而后那琴音慢慢和了进来,步霄却是不吹了,琴声无以为继,只好戛然而止。
带着一丝气恼般的。
然后风起,竹林摇曳间,有人长发掩面,从其中一根竹枝上躺着倒滑了下来,竹枝本就纤细,托着他却好似托着一缕清风,只见他怀里抱着一张古琴,三千青丝如春风拂面,慢慢散开垂下——只看得见一个如山廓的侧面。而他却似弱不禁风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才缓缓落下站定,随后抬起脸,露出一个笑来。
步霄一眼就看到那张俊美异常的脸上,长着一双天生的含情目,便就那么一眼,都好似看进了心底,端的让人平添思念。
只可惜却生了一张凉薄唇,使他的深情看起来又不那么圆满。
他问:“你为何不吹了?”
步霄:“不想给你学了去。”
“……”他沉默一会儿,也没纠结,笑道:“却不想堂堂战神原来那么小气。”
“也不想堂堂魔尊竟然光明正大的偷师。”
于是魔王不干了,瞪着含情目道:“叫我魔王,听起来霸气!”
步霄也来了性子:“王八之气?”
“……”魔王于是叹了口气,举手间将竹林推开出空地,化出一方木桌,顾自坐下来煮茶,一边摇头一边道:“你这个粗人可真难聊。”
步霄毫不客气的走过去坐在对面:“你用分身术专程引我过来就是为了同我聊天?”
“是啊,”魔王一脸认真道:“咱们还没见过吧?你对我不好奇吗?”
步霄虽不信倒没反驳,而是问:“你是何时在此地的?我上次路过,这里好像还在分地盘。”
魔王听到“路过”,很有意思的笑了一下,也没拆穿,然后略微惊讶了一下,又思索了一会儿,才回道:“我自然是早就在这里了……至于些许纷争,便总有些新来的喜欢占个地方以彰显自己的实力,我一向不大管这些,洛河也不大管……不过,你既来过我没道理没察觉出你的气息啊……”
突然,魔王一拍手道:“啊,我知道了,定是你来的时候我正好被洛河气得离家出走了。”
“……”
步霄这些年被故渊普及世界观,对洛河的事也略知一二,但其堕仙的原因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不过步霄并不关心这些。
他只是好奇魔王为什么会被气得离家出走。
虽然步霄并没有问出来,但魔王心思转得极快,只看了对方一眼,便一边为他布茶,一边顾自道:“你也看到这竹海了吧?我说我不喜欢竹子你信吗?”
“我们魔域以强者为尊,他们尊敬我,早些时候还送我一些锯魂枝,怪异木,化骨草什么的新奇玩意儿来讨我欢心,我呢,确实很是喜欢,想着要将它们种满整个魔域,可它们还没长好吃人呢,便被洛河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唉,他倒是乖觉,来向我认错,说要赔我,可他赔的什么?赔了这漫山遍野的竹子?!……要不是笋子尚还可口,我定要惩罚他一二。”
“……”步霄却想起了那些凡人。
九天之上若要说最知凡间疾苦的神仙,司命星君认了第二,那便没人敢认第一。洛河既是他的徒弟,自然也很懂这些,就是不知为何他入了魔道,还会如此关切凡人的生计?!
如今看来,若说洛河种这竹子就是为了他们也倒说得过去。
“唉,虽如此,洛河还是很能干的,这魔域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他在打理,”魔王感叹不已,歪着身子,一手斜撑着脸,眼里都是笑意:“若是女子,当可嫁了。”
被这带笑的含情目注视,好似万千宠溺都在你身,步霄忙移开了眼,佯装喝了口茶:“你这魔域,倒长得奇怪。”
魔王看步霄窘迫,笑意更甚,却没有出言调笑,而是回答了他的话:“我还以为你会问洛河的事,不过就算你问了我也不知道,依我看大抵是越不过情字去。至于魔域,大概是洛河想做个凡人吧。”
“?”步霄疑惑道:“所以,魔域是洛河在做主?”
“那怎么可能!”魔王立刻反对道:“只要是合理的指令,他都会听我安排的!”
“……”
所以,魔域还是洛河做主。
不过,就算是洛河的意志,他也越不过其他人的魔性,为何凡人还可以那么自在的生活呢?
似是看出步霄所想,魔王却没有细说,只是道:“这凡人的天下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更何况时间无用的你我,魔族作恶久了也是无趣,你就当做是他们用以度日产生的新的情趣吧。”
情趣?若只是一时之趣又能持续多久?到时候受苦的还不是那些凡人百姓?
“你无需他想,魔域的凡人不归我管,不归洛河管,乃是他们自己的约定俗成,任何人想要破坏,都会成为整个魔域的敌人。”
“!”魔域的凡人竟是整个魔域的魔族在共同守护?!
步霄震惊之余,不免又想,若真是这样,岂不凡人都竞相往这迁居,到时人界是否将不复存在?!魔王此举莫非是想一统二界?!
步霄也算掩饰得很好了,眼里情绪一闪而过,魔王却已洞察一切,佯装没注意的讲道:“说起来,来我魔域的也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罢了,你也看到了入口的法阵吧?其实里面还有一个幻阵,你法力高强直接越过去了,但这些对人界而言还是可怖,若不存必死之心,怎会不管不顾一脚踏了进来?!所幸魔域并不外通,否则来这么多人吵吵闹闹的不说,将我吃空了怎么办,那我只能像人界学习,为了生存而同天界开战……但其实,九天我去过一次,住不太惯的。”
步霄于是又惊了一惊,对方来过天界,自己却并未感知到!
魔王连忙安慰道:“我就路过,你也不在,”然后假装看风景:“不巧得很,三尊和几大帝君好像也不在……”
“……”这下步霄明白了,原来对方的“路过”和自己一样。
遂放下茶杯,起身动了动筋骨,魔王一看这架势,脸上略为懵了一下:“做什么?要打架?这么突然?”
步霄却更诧异了:“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是来聊天的?!”
“……”魔王再次在心里感叹了一下“粗人真难聊”,但身子却没动,冲步霄连连摆手道:“不打不打,先战神和先魔王同归于尽在上次的仙魔大战中,也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了,我俩在这同归于尽算个什么?我不打!”
“……”步霄却不想作罢:“还未打便想着同归于尽?你也好大的口气!”
魔王却不计较,用了一种近乎无赖的口吻道:“说了不打就不打,你非要打的话我就要叫人了,比起单挑,我更喜欢群殴。”
“……”其实步霄也只是想试试对方的深浅,但眼看魔王脸都不要了,却还是不肯出手,难不成真是来找自己聊天的?!
随后魔王马上肯定了步霄的想法,指责道:“我找你来就是聊天的啊,我要说多少遍啊?!人界都在进步,你一届天神,却只想着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看着步霄又握起拳来,魔王头疼道:“你先别怒,想想看啊,我俩同归于尽有什么好处?!天界倒是乐意再等个二十万年,我却是不愿意的,彼此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步霄想想,也是有道理的,再则既然对方执意不肯动手,自己又孤军深入,若魔军前来,虽能全身而退,到底是会受伤的。
而受伤就意味着需要关起来疗伤,不能出去打架,那还是挺无趣的。
其实步霄还是想不明白,若魔王实力强横,自己送上门来,联合魔军至少也能重创自己,届时若攻天界,岂不容易许多?若魔王实力不济,以多欺少也能占得便宜,为何却迟迟不动?
步霄从来都不是一个纠结的人,想不明白也可以算了,左右不打,那就走人。
“又这么突然?”魔王看着步霄的背影,也不阻拦,缓缓笑道:“其实我真的就是想看看你。”
步霄并未理会,想着走远了再捏个神行术回去。
虽魔王并不想对自己如何,但神行术是依据距离的远近损耗法力的,一般仙人都不常用,免得遇到突发紧急情况却没有足够的法力支撑,步霄虽不惧这区区神行术的损耗,但面对的是魔王,那又另当别论了。
高手之间的对决,往往都在细节上。
魔王却不知他所想,还在慢斯条理的对着其背影喝茶聊天:“我本以为守护这九天秩序的第一人,天帝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战神当是何等威风,未曾想竟如此……”像是在斟酌词汇的精准一般,魔王停顿了一下,而后才道:“普通?”
步霄的步子缓了一下,眉头也不经意的蹙了起来。
“我虽无心做那九天之主,却也委实好奇,你倒是与我说说,这天界究竟如何相待,才让洛河自堕为魔,才让你堂堂一个战神,竟活得如此卑微。”
“……”
步霄心中骇然,关于自己他只字未提,对方却洞若观火,他虽执意不动手,但却将自己“打”得措手不及,无言以对。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吗?!
不要听,不要想!
步霄暗暗告诫自己,然后不管不顾的开始施展神行术,背后魔王那声音却仍如跗骨之蛆,言犹在耳:“你到底是个什么,又算个什么呢?活得像一把剑,一把刀……一柄杀人利器,却为何独独不像一个人呢?”
魔王那缓慢的语气带着三分心疼三分遗憾三分不平和一分痛惜,像一颗种子,慢慢的扎根在了步霄的心里。
直到步霄术法完成,瞬间不见,魔王却仍未收回自己的视线,他喝了口茶,笑得很是得意:“落荒而逃啊。”
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懊恼的摇了摇头:“唉,忘了告诉他我的名字,还有太古琴谱也未讨来!”
“不过无妨,”他又随手化出一张琴来,随意弹奏了起来:“来日方长嘛。”
琴声穿透竹海,飘到上空。
白云无暇,四海升平。
不知名的山上,狂风大作,步霄呆立了片刻,神思被这么一吹,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未曾想他也有将平常不放在眼里的神行术算错了落地的时候,现在细细回想与魔王所说的一切,他才反应过来,只怕这魔王一开始便为的是诛心吧!
他有备而来,步步为营,就是想在自己心里种下心魔,而自己毫无心计,空有一腔孤勇。
与魔王比起来,他就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意识到这一点的步霄,很是颓丧。
原来,这不通人情当真是麻烦至极。
步霄感叹完,只好重又驾云而起,还未行至天宫,便听见一阵呼喊由远及近袭来:“救命啊!桃酥桃酥桃酥救命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