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修仙,自是求得一个逍遥自在,没有谁愿意好不容易历劫成仙,却成为一个端茶送水,往来奔走的低阶神仙。
可只见得九天的仙使们忙来忙去,竟是一点怨言也无!
原来天界也是公平得很,即便已然从仙班结业,每千年也还是能得到一个考核的机会,若各方面条件达到考核标准,自然能去挑选更好的仙职。
若不能合格,能留在各个上位者身边侍奉左右,也是大有裨益的。
毕竟,大多神君若是见得身边有人一心向学,也是愿意指点一二的。
但这个大多数,并不包括故渊上神。
心月自从跟了他,能学的只有如何多效的利用时间。
因此,她的幻影术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故渊的仙府里向来没有什么规矩,仙使们也大多平平无奇,不能引起自家神君的什么注意,虽然他总是高看心月两眼,但也只是因为她安静听话。
只要在其位做其事,别的他什么也不管。
是以,心月一直觉得自家神君是个人还不错的渣男。
只是这天,她刚回身到设下的幻影中,便看见故渊立在自个跟前,手上持的扇子越摇越快,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她心里一转,很快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神君这是又被哪家仙子拒绝了?”
“……”
看见故渊的脸色更不好了,心月并不活络的心思再转了转,想他竟然在自己设下的幻影面前等着自己,那定然是有很重要的事:“送信还是送礼物?我现在就去?”
“……”
故渊不想让她把自己猜得太难堪了,便忍不住开口道:“你还知道回来?!是不是要我向步霄学习,给你设立门禁啊?!”
心月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我事情都做完了才出去的……”
“出去!出去!出去!你一天天就知道出去,是不是你神仙做久了便生了凡心?!要不要我找司命星君给你写个命轨,再找你好姐妹给你牵段好姻缘下凡逍遥去啊?!”
“……?”
话虽如此,心月却觉得,自家神君铁定是不敢踏进天府宫的。
心月同桃枝枝一样,心里想什么从来都挂在脸上,是以故渊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立马撸起袖子,作势要掐神行诀:“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去找司命星君么?!”
“……”
心月看着故渊这副炸毛的样子,心里的茫然重了又重,她拉着故渊假意掐诀的手,回到他们常常促膝而伴的茶台,翻手就变出一副茶具:“这茶是我出门前就煮好了的,你润润嗓。”
“……”故渊看着她那摆弄茶具的纤纤素手,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他觉得有几分稀奇。
他突然想起来,很多个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们都是这样坐着聊天的。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己在说,说的内容也都是些关于女神女仙的品鉴,只是每每问到她的意见,就会得到一句“不予置评”。
据说这也是她主人教她的,在揭开真相之前,不能妄加揣测。
其实他一直对她那个所谓的主人很是好奇,从前问她她总是回答记不起了,如今倒是可以再探究探究。
于是他问:“你找到你的主人了吗?”
心月万年平静的神情终于坍塌了,她低垂了眉眼,半晌才开口回道:“还没有。”
故渊向来知情知趣,也擅察言观色,见她如此,知道不该,却仍是怀着几分故意的残忍说道:“我有与你说过吗?凡人在升仙的那一刻是最危险的,一旦历劫失败便是魂飞魄散,这样的人是没有轮回的。”
“……!”
心月怔了一下,两眼发了一会儿直,却又立马变得更加坚决:“不会的,我不信!”
故渊看她这样,心里没由来的更加恼火了。
想他平素无论怎样捉弄和打趣,心月始终一副死水表情,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吐槽她果真是块木头,不然怎么毫无表情,始终都是木头脸呢?!
看人家桃枝枝也是个木头,不也活得挺生动的么?!
那时心月听了他这话还表示了不同意见:“枝枝是花树,当然灵动了。”
然后故渊顺势就问:“那你呢?”
“我是截木头,凡间处处可见的那种木头,被人丢在山中,不知沧海桑田,岁月几何。直到有一天被主人捡了回去,做成了木头人。”
那时故渊还想,连木头人都能修成仙了!瞧瞧凡间的人类,都在干嘛,白瞎了一身皮肉!
然后又莫名得意起来,想着,我们家心月还真是厉害呢。
而今再细细回味,才反应过来,木头人其实是不可能修成仙的。
心月也肯定了这一点:“你说得没错,我不应该成仙的,成仙的应该是我的主人。”
心月的主人是个一心向道的道人,他天资极高,年纪轻轻他师父就让他下山历世,说自己已经不能教他更多了。
他走过了很多地方,看不同的风景,帮不同的人,最后择了一山,隐而不出。
许是山中岁月寂静无声,又或是修道之路太过漫长无聊,他拾了块弃木,细细雕琢成形,日日左右相伴……
大约他到底不过是个凡人,有了陪伴又想要更多,便想方设法的让这木头人有了灵识,而后授其道法,教其修仙,奈何到底只是一截木头,无论他如何倾囊相授,它都万法不通。
但他并没有放弃,仍是与之日日相对。
檀香入云,茶气四溢,庭中紫薇花开了一季又一季。
然后某年某月某天,木头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心月再开口,故渊更好奇了,问道:“然后呢?”
“然后……”心月的眼里似有笑意,脸上却仍无表情:“然后他笑了。”
故渊正想再问一个“然后呢”,却不料心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很多时候我明明觉得我笑了,枝枝却总是说我没有表情变化……”
说着抬起低垂的脸,还是那一惯冷静的模样,只是嘴角僵硬的往上扯了扯,心月直视着故渊,却小心的问道:“你看我现在,笑了么?”
“……”
长袖善舞的“风月上神”愣了一下,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相处已久,心月自然明白过来,她满脸失望的揉了揉自己的脸蛋:“原来,我不会笑啊……”
“其实,我现在也不想笑……”心月摸了摸干干的眼眶:“其实我很难过,我记不起来主人笑起来的样子了……可,为什么会记不起来呢?!我明明记得那里的一切,屋内的陈设,栅栏上的牵牛爬山虎,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山间潺潺的溪水,紫薇花的花蕊,他衣角的祥云纹饰……如今,什么都可以慢慢的想起来了,但就是他的样子……只有他的样子!我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
心月已然乱了神智,说着一些没有头绪的话,她那平静的面容和话语里的崩溃形成了强烈反差,却叫人更加感同身受:“我想哭,我明明是想哭的,可是却没有眼泪,为什么没有眼泪,是不是因为我到底还是那个木头人,我根本不是……”
“不不不,你是人,你不但是人,还是个仙人!你有血有肉还有心!”故渊看着心月空洞的表情,心里一紧,便一把抓着她的手,掌心相贴:“你感受得到,是温热的对吗?!”
仿若神魂离体的心月在这温热下,终是渐渐缓了过来,她的眼神终于聚焦在故渊身上,感受到那一份强烈的关切,她终于脱下了她一贯的冷静自持。
其实,她很少会向人说起她自己,许是连日来的无果寻觅叫她心生疲累,又或是故渊的那一句“魂飞魄散”叫她终于害怕,她耷拉着眼,努力像桃枝枝一样的撇了撇嘴,做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她说:“神君你看,我不但不会笑,连哭也不会……”
故渊心里“轰”的一声,仿若历劫,他一贯风流成性,好作解语花,此时心中却毫无旖念,叹息着一把抱住了心月,一边轻轻的拍打安抚,一边在她耳边温声哄道:“无妨无妨,笑也好,哭也好,我都教你,我们心月这样聪明厉害,一定可以全部学会的!”
月华如水,照得一片清冷,两颗心离得如此之近,却各有各的火热。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目光呆滞的仙子,额前似有红影若隐若现——那是执念化为朱砂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