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依稀,寒月寂寥,玉和游魂一般走在花林中,夜风簌簌花千树,云海残花无人共,她受不了这样悲郁的自己,怨恨和不甘绞得她肝肠寸断,夜夜不能寐,那具大椿木棺材早已被元慎收了起来,只有借酒消愁一个法子了。
春玉雪醇厚,她大口大口给自己灌着酒,不知不觉便已泪流满面,以前有多爱元慎,现在就有多恨他,这一场痴恋,实在将她伤的太深。
花树下散落着十来个酒坛子,她实在喝的太醉,睡了三天,也做了整整三天的梦,这个梦境很长,并不像大椿木棺材里那样的美好,也没有什么痛苦与辛酸,她梦到了三十一年前的事。
那是她与元慎第一次相见,彼时,他还冠以陈姓,十岁的少年稚气未脱,一喜一怒全挂在脸上,被她从刀口救下后一直跟着她,他叫她“女侠”,玉和带着他去了京城见陈靖礼夫妻最后一面,他跪在地上哀求她救救他的父母,她干扰他的命数已算破例,自然不可能再插手,元慎恨她冷漠无情见死不救,却终究屈服于现实求她庇佑,后来,她带着他游历四方,教他武艺与谋生之道,做了他的先生,一点一点化解他心中的仇恨,俩人去了华山看日出,朝阳将云海染得绚烂,清汤寡水的寿面,他吃得津津有味,从那以后,他对她越来越信任,后来,两人去往兰州边塞,途中遇到许多人和事,如她所愿,元慎终于放弃报仇,长成一个是非分明、心胸宽广的少年,她当时想着,将他教养到十四岁就走,蜀中地灵人杰最适合定居,没想元慎竟然生出拜她为师的想法,他道:“先生为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是实实在在敬仰您,求您收我为徒吧”。
玉和自然不肯,将前因后果告诉他,没想到他却不愿放弃,玉和问他:“元慎,你到底为何想拜我为师?”
他道:“先生,我自十岁开始,就得您教导,心里早就把您当成师父了,对您更是仰慕不已,尘世之中,人们都为利益所驱,熙熙攘攘,您曾经说过,百般因果,身死魂消,我不愿在俗世之中碌碌一生,道门清净慈悲,我心里甚为向往,道法乃是大智慧,我一听就觉得心里清净欢喜。”
那时候的蜀中水碧山青,茂林修竹,他还没有她高,却已经是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了,那双凤眸里头的光辉如同十里清湖一般净透,笑起来的时候宛如暖阳初绽,眼里对她满是敬仰。
泯江之泮峭壁林立,他通过了三大考验,高兴地不行,去了山间清泉沏茶敬了拜师茶,她笑着接过,道:“我既然收下了你,自然不会反悔”又告诫他:“既入了道门,就要道心恒一,不可妄变。”
他道:“是,弟子记下了。”
***
晨霭初散,枝头花叶间泻下零星的曦光,玉和睁开了眼睛,空酒坛里残留着春玉雪的酒香染透衣襟,她的醉意已经散了,梦里忆起尘世那四年,才发现,元慎一直如她所望的那样成长,她将他从一个落魄世子教养成仙山道士,他感念她的恩情,时时尊敬,她对他的感情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变质的,或许,是目盲那十年的温柔体贴,或许,是不顾性命为她求药,抑或许,是那两场羞于启齿的春梦,若没有桂林郡的事,这份禁忌之情或许再无第二人知晓,可惜天意弄人。
认真计较起来,只是她一人单相思,元慎想要的,终究不是她。
玉和觉得自己输得一塌糊涂,潇洒冷清的昆仑十一娘本不该是这样的,她想下山去,远离这伤心之地,或许,该出去走走,散散心。
昆仑的山门处依旧留有元慎的禁制,这道禁制,是为她一人而布的,玉和回头望了眼昆仑九峰,朝阳初升,峰峰皆碧,清云峰上烟霞蔼蔼,太极峰威严峻丽,元慎想要的,是道心恒一,是修界安稳,俩人终究不是一路人,她伸手解下缚神练,破开禁制,踏出山门,片刻便消失在云海雪潮间。
昆仑山脉绵延数千里,皑皑冰川下与雪区接壤,盛夏时节,牧草茵茵,牛羊成群,草甸间明晃晃的溪水蜿蜒到天际,玉和沿着溪流慢慢走,绿草及膝深,潺潺清溪底下黝黑的泥沙上附着着赤红色的水蚯蚓,发丝般粗细,新生的小羊羔过来喝水,那虫子就闪电般缩回了泥土里,小羊喝饱了,迈着欢快的步伐哒哒地跑着闹着,风里羊群咩咩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牧民们嘹亮的歌声,骏马脖子上清脆的铃铛声,傍晚的时候,风大了些,牧民们吆喝着牛羊回家,夕阳光晕洒在碧油油的青草叶上,被风拨动,唰唰地抚过她的衣角,这是生机勃勃的人间啊!
身后响起了哒哒马蹄声,玉和不敢回头,元慎在她身上布了追踪咒,她今日离开昆仑,他会来寻她吗?
她整个人绷紧了身体,却听有个稚嫩的声音说了几句藏话,她听不懂,但必定不是他,是了,既已说过此生不会再见,又怎么可能是他呢?
玉和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后面的人却接着追了上来,骏马停在她面前,只见马背上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黝黑的皮肤与昏暗夜色融为一体,清澈的眼睛却亮得发光,他冲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藏话,眼里满是好奇之色,见她听不懂,连比带划,指了指帐篷,玉和心里愁苦,不想搭理他,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天边隐隐有狼嚎的声音传来,少年似乎有些害怕,又追着她嚷了几句,见她不理自己,只好骑着马回去,她望了望少年的背影,夕阳已经落下,只余天际一线昏黄,昏暗的暮色交融,他策马往牧民聚居的帐篷而去,时不时回头张望,玉和想起了元慎,那时候他还未满十四岁,师徒两人从京城一路到了兰州,欲往边塞而去,他那时候还是个热血少年,若不是遇到了图陆,被识破身份遭了算计,他或许会定居边塞,信马由缰过一生吧。少年人的未来总是有无数种可能,但世事阴差阳错,命运推着人往前走,命理这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当初她不该心软收他为徒,如此就不会有现在的狼狈和痛苦。
天渐渐黑了,牧民聚集的地方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玉和躺在草地上,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草原狼逡巡而至,似乎很惧怕她,远远绕开,悄悄潜伏到帐篷周围伺机捕食,高原的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浓黑夜色里传来几声狗吠,随即是嘶吼打斗声,原来是牧民们驯养的藏獒嗅到了天敌的气息,獒王性子很烈,凶猛扑杀,狼群被咬死几只,剩下的四散逃走,她身旁的草丛窸窣作响,有只还未成年的狼仔慌不择路逃了过来,撞到玉和,很是惊惧,摆出攻击姿态,或许是因为太过害怕,摔了个四脚朝天,玉和见地上一滩血迹,才发现它后腿被硬生生撕掉一截,伤口鲜血淋漓,狼这种生物历来为人所厌恶,玉和看着这狼仔还未换毛,心想其实狼群捕食乃是本能,小狼仔伤得这样重,就算此时不死,身上浓厚的血腥也会吸引高原上其他的捕食者,她动了恻隐之心,散了灵力安抚它,又为它止血疗伤,天亮的时候,它醒了,睁着一双野性的眼睛望着玉和,眼里满是戒备,落单且受伤的野狼在白日的高原上其实有性命之忧,或许是野外求生的本能所致,它颤颤巍巍不近不远跟着玉和,她也就随它去了。
没多久,朝阳升起,她盘坐在地上,望着整片草甸渐渐染上亮晃晃的鲜绿,身后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昨日见过的男孩骑着黝黑的骏马在草地上驰骋,他见了玉和,有些诧异,吆喝一声打了个招呼,瞥见她身后那只狼仔时更是吃惊,纵马过来冲着她嘀嘀咕咕地叫唤,很是着急的模样,见她没有反应,抽出腰间的弯刀就像狼仔掷去,玉和眼疾手快挡住,他似乎很是不解,又有些惊惧,望向狼仔时眼里都是愤恨,看玉和的时候似乎在看怪人一般,最终策马远离。玉和心想,牧民们自然是十分讨厌狼群的,可在狼群眼里,它们并没做错什么,就如同她与修界的关系一般,元慎大概也是讨厌她的吧,两人的肌肤之亲,他只怕视为耻辱,可她是他的师父,明面上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更不能说出什么不敬或是羞辱的话,所以他炼了药,这本应该是两人心知肚明的计谋,终究是她一片痴心错付,他定觉得她是个不知廉耻的妖孽,只是可笑,他对她,如今已经到了要用上权术制衡的地步。
高原草甸,在凡人眼里,一直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巍峨洁白的雪山令人心生敬畏,融化的雪水滋养了一片草甸花海,暮夏时节仍然凉爽的山风间有展翅翱翔的苍鹰,玉和一直在雪区待到秋草渐黄,她化做牧民打扮,乘风策马,渴饮冰川水,梦寐荒草塘,品过青稞炒面和酥油茶,她来到这人间已经一月余了,小狼仔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玉和将它放回了狼群,那里才是它应该待的地方,而她,又应该去哪里呢?及膝深的秋草叶片泛黄,抽出细小的穗子,三界之内,似乎还是这人间最让她感到惬意,若是没有方向,那么,远行即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