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略绒不安地握紧双手。
酒红色棉质交领襦裙,大方得体又朴素简约。头发用发刷梳理的柔顺服帖,只在耳边编了几根辫子。化妆师傅明明在她的脸上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她照镜子时却看不出什么脂粉痕迹,但是明显变得楚楚可怜。砂砾般细小圆润的金珠遮面帘,正好能挡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真的要开始了,她有点胆怯了。
她回想起几天前的事。
鹰羽军占领了红香楼之后,对所有妖修进行登记造册,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统计的内容巨细无遗,除了身份籍贯,还有被拐骗的原因,关押的时间,进行试药的修士、丹药种类、后遗症等等。妓子们的调查内容比试药妖修们的只多不少。
即便填写时很痛苦,所有的人也必须要写完。不会写字的可以口述,由专门的书记员来帮忙。
鹏略绒写自己的那份时还好,写到哈梨,不,仁花那份时,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洇湿了字迹,重写了好几张纸。
写完后,要暂时停留几天,等到鹰羽军确认无误后才可离开。
她也不着急走,一面申请要带走仁花的尸身,一面跟别人打听月中城的情况。鹰羽军的尉官来找她谈话,这尉官瘦弱纤细,笔挺的军服也增添不了多少英武之气。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轻柔,道:“听说鹏略绒姑娘在打听月中城。”
“是。”鹏略绒低着脑袋,声音细若蚊呐。
“为了你的朋友仁花·葛耶特吗?”
“是。”
“能我说说她的故事吗,我很想听。”
尉官的目光和煦如初春阳光,温柔的笑容恰到好处的抚慰了鹏略绒惊慌恐惧的心。她慢吞吞地讲着,从认识仁花的那天开始讲起。她很啰嗦,也没什么条理,但是尉官耐心极佳,不插话不打断,只给她添了温热的茶水。
等到她全部讲完,鹏略绒突然觉得,心里好像松快了一些。
尉官听完了故事,道:“仁花是个好姑娘,你也是。”
鹏略绒又哭了。
自那天起,尉官经常来找她。有时候聊天,有时候又会送她些打发时间的东西。周围的人开始传他们俩的闲话,但是鹏略绒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他是个好人,他的关心也纯粹是出于职责所在。
尉官带来月中城的地图和府志那天,还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可以领走仁花的尸首回乡安葬,鹰羽军也会安排一副适合长途跋涉的微缩棺材。
“等仁花的事情结束,你要做什么,回家吗?”
“我不知道。”鹏略绒木木地答道。
“鹏略绒姑娘,你和仁花还有其他无辜妖修遭受的事情,是亘古未有的恶事。你想不想站出来,证明给世上所有的人,仁花不能白白牺牲,要让你们的苦传遍世间每一个角落。”
鹏略绒微微张开了嘴,惊讶地看着尉官。
“罪恶和黑暗,必须彻底暴露出来。这是人界的耻辱柱,要让它牢牢扎在每个人心里,才能避免这样的祸事再度上演。”
慷慨激昂的说完,尉官又放缓了语气,道:“你慢慢想,想通了再告诉我。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鹏略绒闷在屋里,心里一团乱麻。尉官的话很有道理,她应该站出来;可是她又很害怕,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跟她说不要去。
想得头疼,鹏略绒往头上缠了条灰纱巾,然后推开门去外面散步。不是因为冷,而是这样有安全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很快便蔓延开来,不分男女,大部分妖修都开始藏头遮面。有戴布巾的、有戴面具的、还有戴垂纱斗笠的。
路过不想看的地方,鹏略绒都会低下头,把纱巾拉下来快速走过去。
她随便地闲晃,来到了树林子边上。天色渐渐变黑,有三三两两的人点起篝火,有结伴的士兵喝酒吹牛。有一个她觉得面熟的男子,靠着树席地而坐,嘴里吹着一片树叶。
曲子磕磕绊绊,不怎么熟练。
鹏略绒还是把它听完了。男子放下树叶,这才正眼看她,微微一笑,丝毫不为自己生疏的技艺而感到惭愧。
“你的匕首我忘了还了,对不起。”
鹏略绒终于想起他是那天把匕首借给她割头发的士兵,她从储物袋里翻出来递了过去,轻声道谢。
士兵没有接。
鹏略绒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
“拿着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她还以为他是嫌弃她所以才不肯收回匕首,她不再尴尬,摇着头说道。
“无功不受禄。”
“一件心事换一把匕首,怎么样。”士兵的目光明亮,像初升的太阳。
她心念一动,把尉官让她站出来的事告诉了他。士兵听完后想了想,他的手指翻弄着树叶。
“要知道,如果你站出来,以后不管去哪儿都会有人认识你,对你指指点点,哪怕你做的是对的事情。如果你能承受得了别人对你的非议和异样的目光,那就去做吧。”
“如果不能,那就拒绝。即便不是你,也总会有人站出来的。想好后果,想清楚哪一样在你的心里分量更重,选择起来就不难了。”
士兵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很高大,鹏略绒要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她又说了声谢谢。
“姑娘,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鹏略绒犹豫了片刻,降低了声音说道:“鹏略绒。”
“很好听的名字。我叫尹川·独士孤。”
鹏略绒惊讶地望着他,头上的纱巾滑落到肩膀上。
尹川笑着对她说:“你的头发很漂亮,包起来可惜了,我走了。”
他的身影挺拔,步子迈得并不快,他似乎知道鹏略绒在看着他,没有回头却扬了扬手里树叶。
鹏略绒想,一定是当兵的人都性格豪迈,所以才会直接告知姓名。
“鹏略绒小姐,该进场对稿子了。”
工作人员的话打断了她的回忆,鹏略绒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