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乔显伤了腿,无法去勾栏院。便被乔老太君日日拘在府中学习看账,这于他无异于受酷刑。
这日晚间,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账房先生。乔显满身疲惫地靠坐在床头,刚刚眯了眼,耳边忽地刮过一阵阴风,乔显眼睛都懒得睁,道:“我困了,有什么话,明个再说。”
孙盼飘到他面前,双手握住他肩膀,摇了摇,“你先别睡,我带你去见父母兄长。”
乔显霍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双眼发亮地看着孙盼,“真的?”说着,便要去取床畔的拐杖“怎么去?要备马车吗?”
孙盼按住他,“你不必起身,只管躺着便好。”
乔显楞了一下,笑了笑,乖乖躺下,“这样可以了吗?”
孙盼看着他这般乖巧,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声音也不由柔了些,“你睡吧,睡着了便能见到他们了,睡吧!”
她的声音似乎有魔力,乔显不过一盏茶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着了?”九判官在她身后现身,看着床上的乔显,“长得倒是不错,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孙盼疑惑回头
“一幅短命相……”九判官道。
“短命相?他真的活不过三十吗?”孙盼目露怜悯,不忍道:“这孩子行事虽荒唐,但本性良善,也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打破天命。”
“天命难违,除非……”九判官转向孙盼,“解铃还须系铃人。”
孙盼一愣,心中生出几分怪异,本能地对这句话有些抗拒。她转过脸看向床上的乔显,岔开话题,“他睡着了,现在怎么办?”
九判官撇了撇嘴,淡淡道:“我会抽走他的魂魄,进入玄天镜,你需得看好他肉身,莫叫旁的孤魂野鬼占了去。”
“梨儿,梨儿,醒醒,醒醒,怎的在这里睡着了,当心受凉。”谁的声音,这么轻柔,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心田。
乔显睁眼,入目便是一张温柔含笑的脸。她身后梨花霏霏如雪,却比不得她面上笑靥,暖意融融。
“娘~”软软糯糯的童音自他口中发出。
乔显惊了一惊,这梨儿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
梨儿迷蒙地坐起身,伸手抓过妇人的手,贴在颊上。妇人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面颊,又勾起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这……便是母亲的手?如此温暖柔软!乔显惊得呆住了,一瞬间竟是动也不敢动,仿佛一动这般温暖的触觉便会消散,他的梦幻便会醒来。
女娃似未睡醒,闭着眼慢慢偎进妇人怀里。一抹馨香扑鼻而来,不似他在勾栏院惯闻的脂粉味,也不似祖母身上上好的檀香。这气味说不出的香甜,似是刚出锅抹了蜂蜜的牛乳馒头,又似萦绕鼻尖清清凉凉的梨花香。
乔显的眼睛忽然便有些酸痛。
那妇人理了理梨儿额前碎发,柔声道:“年前酿的梨花白今个要装坛封口,你可愿随娘亲去瞧瞧。”
梨儿自妇人怀里抬起头,声音带了几分未醒的朦胧,“梨儿愿随娘亲前往。”
那妇人牵着她的手,将她从石阶上拉起,扶着她站稳。
梨儿刚迈出一步,却一个趔趄向前栽去。那妇人眼疾手快拉住她,柔声道:“莫急,你父亲说了,要等咱们小梨儿到了才会装坛。”说完,眼睛落在她腿上,眼眶却微微泛起了红。
乔显亦是震惊地低下头,看着梨儿的小短腿,心中满是可惜,不曾想这个小女娃,竟是跛脚。
妇人重新牵起梨儿的手,这一次,她们走得极慢极慢。即便如此,梨儿还是走得甚不自在,眼睛时不时左右看看,莹白的脸颊也渐渐地红了起来。果然,她走了没一会儿,便又停了脚步,晃了晃妇人的手臂,撒娇道:“娘亲,梨儿累了,你抱着梨儿可好?”
那妇人闻言,微微一愣,矮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你瞧,汗都未出,如何是累了,你又骗娘亲。”
女童闻言,低下了头。
那妇人虽笑着,可离得近了,乔显分明瞧见那妇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她静静看梨儿,轻声问:“梨儿可是觉得自己走路与旁人不大一样?”
梨儿看了看左右,乖乖地点了点头。
妇人握住她双手,认真问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梨儿疑惑地看着妇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妇人轻轻一笑,盈盈如晒足了阳光的清泉,温暖动人。她抬指轻点梨儿鼻头,柔声道:“那是因为我们梨儿是仙女下凡,天上的仙女都是这般走路。所以,梨儿不要难过。”
梨儿抬起头看着妇人,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满天星辰,“真的?”
那妇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乔显不觉好笑,这谎话说得漏洞百出,偏偏这可怜的女娃还当真信了。然而,笑意还未显现脸上,便消散不见。罢了,谎话虽拙劣,能哄的这女娃开心,倒也不差。
“小梨儿,夫人。”忽然,前方一阵风似的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汉子在她们面前站定,温柔地看了夫妇人一眼,便弯下腰,笑眯眯地问梨儿:“梨儿,咱们骑大马,好么?”
梨儿咯咯笑着张开双臂,那汉子一把将她抱起搁置在肩膀上,捉着她两条手臂便朝前奔去,嘴里大声喊着:“嘚……架……”
乔显吓了一跳,紧紧握着汉子的手。他想起小时候,奶娘带他去江上看龙舟赛。
那日,江边聚满了观看赛龙舟的人。乔显坐在巨大的画舫里,看着江边许多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孩子,好奇地问奶娘:“那些孩子为何要骑在父亲的脖子上。”
奶娘似乎未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过了好半晌,才温声道:“因为那些孩子没福气,坐不了画舫,只能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少爷不必太过在意。”
他听罢,极轻蔑地笑了笑,道了句“穷酸鬼。”便转过头去,眼角余光里,奶娘偷偷取出帕子,悄悄地蘸了蘸眼角。乔显微微一愣,转过眼,再看装潢华贵的画舫,又看了看江边一对对有说有笑的父子,忽然觉得这画舫里艳丽的花纹和华丽的装饰透着一股说不出冰冷和孤寂。
这一番滋味,每每想起,都不免要伤怀一把。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若是父亲自裁前能看他一眼,兴许看到他酷似母亲的容颜,便不会狠心抛下他。
然而,软弱了一辈子的父亲,这一回却决绝地义无反顾。
乔显心头抑制不住地泛起疼痛,而女娃特有的清脆笑声适时传入耳中,似一缕暖风,轻轻吹散他心中雾霭,抚平心中伤痛。
好在尚有机会得偿所愿,不是吗?
“哥哥!哥哥!”梨儿咯咯的笑声在看见前方树下立着的玄衣少年时停了下来。
那少年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扬眉一笑。端的是眉目如画,清雅出尘。
梨儿扭动着身子,急切对汉子道:“爹爹,快放梨儿下来。”
那汉子闻言,撇了撇嘴,不满地嘟囔:“那小子有爹爹这么玉树临风吗?见了他就不要爹爹了。”尽管嘴上这么说着,手上还是将她放了下来。
梨儿脚一沾地,便跌跌撞撞的地跑了起来。那少年面色一变,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接住她向前冲的身子,一把抱起,亲了亲她粉嫩的脸颊,心有余悸道:“梨儿,莫跑了,哥哥过来便是。”
“哥哥,今日街上有何趣事?”梨儿双手攀着少年的脖子,急切问道。
少年眉眼一弯,笑道:“今个,城里的舞坊在街上摆了擂台。”
梨儿闻言,双眸一亮,欢喜道:“鹦鹉姐姐可参加了?”
“嗯,参加了。”
“跳的什么舞?”
“回旋舞。”
“可有夺魁?”
“自然。”
女娃便嘻嘻笑了起来。
这时有家仆过来,问酒已封装好,埋在何处。
那汉子搔搔头,看向那妇人,妇人微笑看向梨儿,“梨儿,埋在何处好呢?”
梨儿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一本正经道:“院中梨花开得甚好,不如就埋在树下?”
一行人顺着原路折返回去,一路上便听得梨儿兴奋的问着哥哥这样那样稀奇古怪的问题:
“听说城西有异人可与鸟儿对话,可是真的?”
“真的。”
“城东醉舞坊来了个胡人女子,一口气能转两百多个圈,可有此事?”
“额……实际上能转二百零八个。”
“城北有个画匠,画出的画能动,哥哥会吗?”
“嗯……哪天画给小梨儿看。”
“我在院中时常看到空中有各色的鸟儿在飞,但是瞧着又不像,为何不是鸟儿却能在空中飞?”
“那是纸鸢,由一根线连在手中,拉着线迎着风跑,它便能飞起来。”
女童眼眸发亮,抚掌道:“好神奇啊,哥哥,我也想要放纸鸢。”
四周蓦然一静。
那妇人面色白了白,猛然转过身,捂着嘴。那汉子看着妇人,眼神暗了暗,忽然怅然一叹,哀怨道:“爹爹也有问题想问哥哥,为何小梨儿喜欢哥哥胜过爹爹?”
妇人赶忙试了试泪水,笑嗔道:“老不休,谁叫你少年时不读书,被人一问便跟个红脸木头一般三不知。”
梨儿“噗嗤”一声,当先在少年郎怀里笑了起来。少年郎亦忍俊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汉子脸涨得通红,气恼地瞪了那妇人一眼,也跟着大伙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