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乔显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忽觉眼前一黑,便发觉有人不停地摇晃自己。他心生烦腻,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浑身绵软,便连张嘴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他努力将眼撑开一条缝,眼前是一团黑影,而他正伏在那一团黑影上,在空中翻转腾挪甩来甩去。
乔显闭了闭眼,攒足了些力气,虚弱地开了口,声若蚊呐:“你且慢些,我要吐了。”
孙盼微微一诧,回头看了一眼,“就快好了,你且忍忍。我将这三只小鬼赶跑了,便放你下来。”
这三只小鬼在乔显离魂不久便似闻到肉味的苍蝇一般寻了上来。孙盼起先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然而三只小鬼却狡猾得很,两只与她缠斗,另一只则趁机要上乔显的身。为避免分心,她只得将乔显背在身后继续与它们周旋。
随着时间的流失,孙盼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三只小鬼仿佛意识到她的虚弱,对她的攻击越发凌厉起来。孙盼承受不住这般急攻,跌落地面,却还是下意识将乔显护在身后,边打边退至墙角。
临近天亮,三只小鬼却并不打算收手,对她的攻击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孙盼死命苦撑,却终是力气耗尽,瘫软在地。三个小鬼对视一眼,齐齐朝她攻了过来。恰在这时,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根黑鞭,如灵剑一般削断了伸向她的鬼爪。
三只小鬼尖叫着向窗外逃去,还未到窗前,便被黑鞭贯穿,化作飞灰,消散在空中。
九判官收起黑鞭,看了看她身后早已晕过去的乔显,面无表情道:“你对他倒是仗义。”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便将手覆上她头顶。
孙盼顿觉有一股灵力自头顶灌下,手脚慢慢有了力气。她挣扎着跪倒在地,“方才多谢判官大人相救。”
九判官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了房内。
此后十来日,乔显在床上躺着一动也不动。这可吓坏了乔老太君,哭了一场又一场,只道是她的儿啊,平日逛花楼,熬坏了身子,只不过摔断了腿,却生生拖成了重病。
乔显心中亦是憋闷,可苦于口不能言,唯有呕在心里,几欲吐血,面色便越发铁青。这让乔老太君越发忧心,自己的孙子怕也会像他的祖父父亲那般短命,便哭得越发伤心了。
这日夜间,乔府底下几个大掌柜来府中交账本,顺带探望乔显。临走时,一位年长的掌柜假托有事要与乔老太君商量,便留了下来。
那掌柜先与乔老太君随便说了手头上的生意,到了最后,话锋却忽然一转,“伯爷是老奴瞧着长大的,他此番病的凶险,老奴着实心痛,老太君莫要太过伤心,乔家还要依靠您。”
此人自乔老太君接管乔家以来,便在她手下做事,颇得乔老太君信任。听他问起,一直以来的担心、压抑,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老太君叹了一口气,哀声道:“显儿要是去了,我老婆子还守着这乔家有何用?还不如也将我这条老命带去,免得再受此折磨。”
“老太君切莫如此说,兴许还有转机也说不定。”老掌柜道。
老太君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那老掌柜笑着继续道:“我乡下表舅家有个外甥,打一出生便患上了咳症。因表舅家就这一个儿子,便分外爱惜,打能走路了便带着四处求医。可是,所有的大夫把过脉后都道是胎里面带出来的咳症,治不好了。表舅却不信,每年农闲,仍旧带他外出寻医。这一寻就寻了十几载。直到我那外甥十九岁了,咳症越发严重,眼见是活不成了。表舅这才作罢,带着外甥回了家。过了一段时日,花钱从外地买了一个黄花大闺女,为他办了亲事,心想着能留个后也是好的。没想到,成亲的第二日,我那外甥却突然不咳了。现今已过了六年,身子不但越发好了,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真是奇了!”
“真有此事?”乔老太君惊奇道。
“千真万确。”那老掌柜笑道:“老太君若是不信,老奴即刻便写信回去叫我那外甥赶来京城,给您磕头。”
老太君沉吟许久,却道:“那倒不必,你表舅可有说这是为何?”
老掌柜道:“外甥身体渐好后,表舅便催着他们夫妇二人去庙里还愿,说是菩萨显灵了,定要多捐些香油钱。说来也巧了,那日庙里正好来了位高僧,见了我那外甥媳妇,便啧啧称奇,说如此厚福之人委实难得。外甥回来后便将此话说与表舅,表舅当即便明了。只因外甥媳妇将她的福气传到了我外甥身上,这才救了他一命。”
“原来如此。”老太君点点头,目光若有所思。
老掌柜偷偷觑了乔老太君一眼,压低声音道:“可不是吗,若是为伯爷寻一个厚福之人,想必伯爷定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子嗣昌隆。”说着,又抬头瞧了瞧老太君,见她面上微有松动,便又继续道:“前日,老奴带着家中孙女去庙里捐香油,顺便求个平安。谁知,那主持却死活不肯给平安符。只道是我那孙女是厚福之人,不仅能福佑家人,还能旺夫兴家、儿女昌隆。若再求取平安符,不免有些贪心不足。”
话未挑明,可意思再明显不过。
乔老太君并未老糊涂,哪里不明白他打得什么主意。可转念一想,万一这诅咒真的因此破解,娶个下人为妻又有何妨。即便是破不了诅咒,能为显儿诞下子嗣也是好的。打定主意,乔老太君不再犹豫,便开口问道:“你那孙女年方……”
“放你的狗屁!”谁知这时,在床上躺着的乔显竟一咕噜翻坐起来,拿起手边的药碗便朝着老掌柜砸了过去,怒喝道:“痴心妄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本少爷就算绝了后,也不娶你家孙女。”
因久病无力,药碗飞到半途便落了地,发出哐啷一声巨响。那老掌柜当先回过神来,道了声告辞,便灰溜溜的跑了。
乔老太君看着乔显,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把搂过他,心啊肝啊的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乔老太君离开,孙盼在乔显床前现身,突然问道:“你今年也二十二了,为何不娶妻生子,全了她老人家的心愿?”
乔显淡淡瞥了她一眼吐出一句话,“关你何事?”
“嘁……你以为我想管你的事?我是同情你祖母,那么大的一把年纪,还要日日操劳。”
乔显目中闪过一丝愧疚,“我家的事,没表面那么简单,你不清楚,便莫要掺和。”
孙盼点点头,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径直问道:“第二件事,你想要我做什么?”
乔显扬眉笑了笑,“跟前一次一样,一场梦幻。”
孙盼微微一愣,面色有些复杂,“你这人倒是怪得很,做梦做上瘾了。”随即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这怎么与九判官预料的一样啊。”
乔显平躺在床上,安然闭上眼,“短命之人,谈何娶妻,莫连累无辜之人。”
孙盼闻言,怔了怔,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想到自个,便又闭了嘴。
再次睁开眼,乔显发现,这一次,他并未附在梨儿身上,而是化作了梨园中的一缕幽魂。
今个梨园里,搭了戏台,台上青衣水袖轻舞,期期艾艾地唱着缱绻绵柔的情思。台下坐了好多妇孺,各个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只是心思似乎不在台子上,而是放在了距离台子最近的主位上。
梨儿长大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亭亭玉立、娇媚动人。她坐姿端正大方,笑容文雅得体,就像他书房多宝阁上摆着的精致的瓷娃娃。
乔显飘到她正前方,却见她秀气的鼻头沁出几滴汗珠,双手亦是紧紧握在一起,凸起的指节微微泛着白。
“嗤……明明就是个小女娃,却偏要学那妇人的做派,迂腐。”乔显伸指点了点她鼻头,嗤笑道。
一曲终了,贵妇们纷纷起身向母亲道别。那些好奇的、鄙夷的、嫌弃的、算计的目光终于消失。梨儿微不可觉的呼出一口气,与母亲一道送别这些贵妇后。便辞别了母亲,扶着婢女的手一瘸一拐回了自己的闺阁。
行至半路,忽觉一直捏在手中的帕子没了踪影,梨儿又吩咐婢女扶着自己折返回去。
刚至梨园门口,却听见父亲暴怒的声音自园内传出,“那帮老虔婆,竟这样看低梨儿,明日便断了与他们的生意来往。”
“夫君,莫冲动,做父母的谁不愿儿女好。更何况咱们梨儿还是这般模样,你也莫要怨怪她们。我只恨自己今个做下这等糊涂事,将梨儿至于这般难堪境地。她虽不说,但我知她心中必是难过极了,我实在不配为人母……”母亲说完,便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
父亲叹了一口气,将母亲揽进怀中,“我知你心中焦急,我又何尝不是。惟愿此世,有人能真心待梨儿,即便奉上我全部家产,也是愿意的。”
乔显走到梨儿面前,不期然看到她眼中的悲伤和愧疚,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心中突然很希望,这一刻,自己若是真实存在于她的世界,就好了。
梨儿垂头在院外站了许久,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松开婢女的手,缓缓走了回去。
几日后,哥哥自书院回到府中,只道是约了同窗游湖,特意回府一趟,好接了妹妹一同前去。
梨儿为不让父母担心,欣然与哥哥同往。
游完了湖,哥哥又带着梨儿来到一座环境优雅的酒楼,要了二楼雅间。
酒菜吃到一半,忽闻旁边雅间传出一阵讥笑声,夹杂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你们听说了吗?那家老爷为了将自己的跛脚女儿嫁出去,又出新招了。”
“什么招?什么招?”
那人故意停顿片刻,大笑道:“便是以全部家产做嫁妆,寻找真心人。”
那人话音一落,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道:“听说他家有良田万顷,大大小小的商铺更是遍布了全国,更要紧的,他家有铁矿。”
“既如此,王兄何不尊了父母意,娶了回去,再纳几房美妾,钱财美人皆得,岂不美哉。”
“我也是这般想,可那跛脚婆娘忒狡诈,提了个条件,便是成亲头三年不准纳妾。哎……虽有无数家产做嫁妆,可要我整日对着丑妇,即便锦衣穿在身上也成了罗网,玉食含在口中也成了糟糠。不如娶个娇花似的美人,日日风流快活的好。”
乔显心中恼恨此人口无遮拦,本想飘过去瞧瞧。
却听得“啪”的一声,哥哥将茶碗重重摔在桌子上,铁青着脸便要冲到隔壁找那说话之人算账。
梨儿见势,忙起身拦下他,冲着他摇了摇头。
哥哥心疼地看着梨儿,明明是这般倾城颜色,却被传作丑妇,不知前世犯了谁的孽,今生要遭此劫难。
“王兄此言差矣。”正僵持间,隔壁雅间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在下听闻那位小姐虽有腿疾,但端庄贤淑,知书达礼,心底纯善。古语有云娶妻当娶贤,需知娇花再美,终有一败,德行俱佳,方是长久之道。”
话音一落,众人先是一静,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纷纷取笑那说话之人。
“杜兄莫不是瞧上了那跛子,跛子配穷小子,倒也般配,哈哈……”
“正好可以做个倒插门,杜兄也不必日日替人写信赚取辛苦钱了。”
那人也不恼,只苦笑道:“在下身份卑微,怎配得上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诸位快快吃酒吧,莫再取笑在下了。”
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哄笑。
哥哥面色稍霁,退回桌边坐下。看着兀自发愣的梨儿,眉梢一挑,故意拖长了调子道:“杜兄怎的也来了此处,不是说要温习功课不出来吃酒的吗?”
梨儿回神,慢慢坐下来,踟蹰良久,终是问出了口:“哥哥口中的杜兄,可是隔壁说话的那一位?”
哥哥单手支着下颌,眉眼间带着促狭的笑意,“可不就是他!正是为兄书院的同窗好友杜珩。”
梨儿低下了头,轻轻“哦”了一声。
从乔显的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她白皙的面颊绽放出两簇红梅。
乔显一怔,心头轻轻一抽,有点痛。
夏日酷暑,炎热难耐。梨儿贪凉,自是不大愿出这放了冰块的屋子。
午后,她正窝在榻上看书,乔显在她旁边,亦看着她手中的书。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大力撞开,风一样地跑进来个小丫鬟,气还未喘匀,便激动道:“有位名叫杜珩的俊书生向老爷求亲来了。
梨儿一听,腾地站了起来,抬脚便往外走。但见小丫鬟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抬起的脚便硬生生落了下来,白嫩细致的脸庞不知为何竟慢慢红了。
府里待客用的花厅,后方连着一处小小的茶室。因是炎炎夏日,门上仅垂着一道如露珠般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子。乔显站在梨儿身旁,透过间隙,隐约可以瞧见外间围桌而坐的四人。
父亲似乎很开心,笑呵呵地一个劲地劝着儒雅俊秀的书生喝酒。母亲则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满意和欣慰。哥哥似乎喝高了,搂着书生的肩,大着舌头直喊着好妹夫。
梨儿面颊红透,如春日里绽放的第一簇红芍药,不胜娇媚。乔显笑了,心中亦是满怀欣慰,就像是自己打小看到大的姑娘有了好归宿。可这番情绪细究下来,又夹杂了一丝不想为他人所知的怅然若失。
这个好姑娘,终究是找到了好归宿。
乔显抬袖试了试濡湿的眼角,眼前却蓦地一黑,鼻腔猛然蹿入一股浓烟,叫他剧烈的呛咳起来。
一刹那哭声、唢呐声、诵经声、摇铃声奔涌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