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陵花开十年,寸寸黑土上都是成簇的桃花,枝头上的,飘落下的。整座陵子都像是粉粉的。陵子里居舍楼阁的中央有一棵树,却不是桃花树,它一柱擎天,枝杆粗壮,生长着绾色的四瓣叶,茂密繁多,周身萦绕着浅浅荧光,如梦似幻。桃花之所以十年不败,正是因为这棵树的灵力。它有一个名字,叫伽绾。
伽绾树上伽绾叶,叶如花,千年不灭,万年不死。伽绾不开花,只供桃花开。
紫棠色的人影立在伽绾树下,她带着云狐把陵子逛了个边,最后又来了这里。陵子里到处都有沐晨的身影,她一样样讲给云狐听。说累了,便坐在绑在伽绾树枝上的秋千上,轻轻的晃,“你可都记着了?”
云狐没有回应她,她听的很认真,记得很认真,可心里越来越着急,绞着衣袖踱步。见着桃花树就细细的看着树上的花,一朵一朵,看完这棵还有那棵。她不想等了,她要自己去找,等的时间越长她越是不安,她必须自己找,管他是花是树还是什么,她都会找到的。
“你放弃吧。”
重阑看她的眼神很冷淡,致使她忙碌的身形一滞,随后又转过身来,倔强的看着重阑,“不放弃,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然后呢?”重阑嗤笑一声,踩着飘落的伽绾叶,踏着焰火,一步步逼近云狐,“你的身份尊贵,你的族落难道能接受他?且不说这些,他可没骗你,为了与你见上一面,哪怕是在梦里,他也答应了我受十世之苦的条件,你找到了他,就会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因病痛死在你面前,他的尸骨也将焚烧成灰送往我手里。你就将他当做一场梦,忘了岂不更好!”
“不行!不是的!我虽知他在我梦中,可是那样真实又岂止是梦!他在我耳畔说着想念!他抱我在怀里,那样的温度,那样的香味!怎么可能只是梦!我不管别的什么!我只要他!”
她很焦急,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她只能一味强调他们不止是一场梦,她还想和他有未来,两个人的未来,“重阑妹妹!我给你跪下,我求你了!”
云狐当真跪了下来,万千宠爱一身的云狐神女,就这样跪在了重阑的面前。她的脚点住地,秋千停止了摇晃。她隔着漫天燃烧的伽绾树叶看着那个爱哭的姑娘,她这一次没哭,脸上的颜色并不好,应该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但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眸,熟悉又温柔,强烈而诚挚。重阑起身摇摇头,几步走至她跟前,缓和了神色和语气,扶着人起身的同时,还说着话,“他已经投胎去了。”
爱会让人痴狂至此吗?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选择跪在她面前求她成全一段姻缘,却不肯靠自己去拼一拼。她不比这些痴人,她的命都是虚的,承不起这些愁,“你在这里求我,不如回去陪他,他若真经得起这些考验,而你又当真爱他,非他不可,又何苦花费这个时间在我身上。”
“他左右是个短命的,十世不过百年。百年之后他又成了什么模样,没人知道,你难道要等到那个时候再花时间乱愁吗?时不我待,你不如回去好生安排,你的族落、他的命运还有你们的未来,不能只交付给上天,不要来日,害他白白受苦。”她本来还想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的。但是……罢了,不提了。
重阑的话点醒了云狐,她不迭的点头,扬起笑脸就要去找沐晨的转世,重阑问她可想好了,她一面跑一面答着,“谢谢妹妹,我想好了!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这多难得,我们肯定熬的过!”
她明艳的模样与重阑一身黯然形成对比。伽绾树边卷起了大风,在翻飞如同火蝶的伽绾叶中,重阑的眼眸空洞的倒映出那突然激烈的色彩,带着啜泣又萧索的呢喃着,“他是很爱你,连我都骗……”
“我家小丫头又要哭鼻子了,嗯?”温润的声音,温暖的怀抱,一扫重阑心头的失落伤感,她嘟着嘴转身,推了推夙夜,“去去去!谁是你家的咧!你是我家的。”
“嗯,是你家的。”夙夜拉了个大大的笑容,灿烂极了,若是她愿意要他,他当真不介意带着全族嫁过来。笑着就要伸手抱重阑,谁知人家偏生躲开了,鼓着腮帮子佯装生气,“不许抱我!才抱了别人不是?哼,人家小狐狸又清纯又漂亮,比我这不知打哪儿来的野丫头好多了!”
夙夜抱不到香香软软的小身子有些失落,随即又觉得这是好现象,会醋了不是!欢欢喜喜的甩着袖子就要回天宝阁沐浴更衣,这身白衣还是赶紧换下来,委实不是他风格!
等不到往常轻声哄她的话语,重阑回过头来,可哪还有夙夜的身影!咬咬嘴唇,大暖炉莫不是生气了吧。重阑催眠自己,才不是怕他不理她,只是自己有必要告诉他,做人……做龙要从一而终,说喜欢她就得多让着她嘛,大不了道个歉嘛……
待她灌输完自己这些掩耳盗铃的思想,已经走到天宝阁门前了,她有点奇怪,自己何时走来的,竟然这么快就到了。不等她回过神,绛桃一把抓住她就一道光离开了。
沐晨和云狐的事,到这里也算处理完了,绛桃催着不能再耽搁,要赶紧启程了。想重阑回来一趟,就收齐了之桃的红颜绝唱、沐晨的十世枯骨。要制成完整的琴反弹司命曲,还需要凡人的七情六欲作弦。重阑是尊主创造的,算不上普通凡人,无法供出需要的七情六欲,只能下凡去找。这并不难,难就难在要让人家自愿交出七情六欲,这才是完整的。绛桃的主意,是让蟠桃放出消息,桃花陵新任主人出游凡间,但凡拿的出代价的人,有愿必成。再由夙夜他们陪同下凡,安全也算有了保障,反正瞧这段日子,那位龙族上升应当是交付真心了。
“也就是说,我一个女儿家,和三个大男人在外头走来走去?”
这的确是个问题,重阑到底是个女子,成日带着三个男人四处奔波,太过招摇,虽是放了消息,但也不能直白的暴露了身份,太危险。
“那碧桃同你一并去,也好照料你,蟠桃负责收发各界消息,今时不同往日,一定要多加小心。我留守陵子,有什么要紧的就由蟠桃通知我。”
这倒算安排得妥帖。
确定了计划,众人也早早歇息了,伊人居被碧桃从陵子边挪到了伽绾树边儿,重阑就不再回墓宫了。
夜里苍山正按夙夜吩咐从崇阿殿带了几样东西回来,都是些丹药神石,以防万一的。
窗外的风有些狂,人间应是到了盛夏,只是桃花陵的天儿和人间的正是相反,虽不至于下雪,也着实太凉。那风吹的门板叩叩直响,夙夜坐在亭子里,手指在桌上轻点。约是快到三更天,丹绯方从流丹阁过来,身上披着寒霜。
“这么晚找我过来,有什么要紧事?”丹绯接过苍山递来的茶,撩了衣摆就坐下,等着夙夜发话。也是好一会儿,闭目养神的夙夜才停了点桌子的手,说,“这次,你就不用跟着了。”
“为什么?我可都准备好了!先前硬拉着我来,如今你俩事成了便要将我弃如敝履?不带你这样的——”
“绯,”夙夜睁开眼,神态很是严肃,丹绯也安静下来盯着他,“事情如何发展成这样,你不是不清楚。天帝那儿有什么打算,我们一无所知,当初虽不是我的本意,与我也是脱不了干系,我现下是下了决心的,他现在没什么动静,不代表安全,这险冒不得。”
“可重阑如今这般作为,对你莫不是极大的伤害,你叫我如何放心?”
“无妨,何况不是带着苍山么。天帝那边,我也只有你信得过。”
“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丹绯有些气,但到底还是听从了夙夜的安排。
好一会儿才气呼呼的答,“那好,我现在就动身,省的看着你怄气!”
虽是气话,夙夜也随他去了,他清楚自己的好友不过是担心自己罢了。摇摇头,想吃一口茶,却不慎打翻了茶杯。
“神主,我再去换一杯过来。”
“不用。苍山,你过来。”
少年听话的走近站定,桀骜的眉眼与眉骨上的淡痕证明他也曾血战沙场。夙夜打量着他,起身复手而立,“一千年前,你在何处。”
“回神主,领兵屠穷奇。”
“为何屠。”
“穷奇乃四大凶兽之一,危害三界,天帝下令屠之。”
“亘古四凶兽早被屠了,尔后的四凶也不曾做乱。”
“凶兽终究是凶兽,存之便是祸患,当年听说蜃龙族出了个饕餮神女,似是也被处理了。”
夙夜垂下眸子,“丫头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为的是爱,什么是不可原谅的。你先歇着去吧。”
夙夜的话教苍生云里雾里的,却不敢多想,顺从的应了一声,“诺。”
夜是快凉进心底了。夙夜突然很想见到重阑,于是,他就在伊人居前,一站天明。碧桃扶着重阑出来时,就见到伽绾树下站着一个人,披着晨光,四周的伽绾叶因他而灼灼其华,好似站在火里。可他仍是宠辱不惊,风神俊秀,面若冠玉的站在那里,眼里只有重阑一人。碧桃推了重阑一把。
“早……早啊!”
“丫头早。”
“丹绯呢?”
“回去鸾凤和鸣了。”
“……”你在说笑话?重阑小脸又红又黑,好不精彩,“苍山呢?”
“同周公闲聊。”
“……”重阑摇了摇嘴唇,还是开口问道,“你站多久了?”
“不久。”一夜罢了。
“做什么站这里,我又不会睡过时辰。”
“想来就来了。”想你一起来,就能见着我,“丫头。”
“什么?”
“我会保护好你,不受任何伤害的。”
重阑怔了怔,随即扬起笑脸,甜音也轻扬起来,“好!”
夙夜拥住重阑,埋首在她颈间,嗅着她香甜的体香,勾了唇角。
十方桃花,一开十年,漫天伽绾,烈焰纷纷,都比不上紫衣相缠,青丝相绕,醉人心田。
我怎么会这般迷恋你呢,丫头。
重阑眼里盛着晨雾,心里满满的,又甜又暖,还有丝丝缕缕的心疼,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也是那样熟悉得想掉眼泪。最好不过有他相伴,再也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玉人似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