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清晨的风,总是和煦的,携带着温润的水汽,拂过所有的生灵。
巍峨耸立的清霄殿在这样的和风中,沐浴着浅金色的朝阳,苏醒了。
汉白玉砌成的台阶纤尘不染,同清霄殿的红墙碧瓦一道泛着耀眼的华光,好一座琼楼玉宇!
此刻,那两扇朱漆大门仍然紧闭着,两名夏溟居的魔人带领着一队魔兵,神情紧张地守在门外。
微风拂过,殿前的台阶上忽然出现了一双柔润洁白的玉足,两名守卫对视一眼,面色松了松。
“看着倒是没变,可是有什么好像不一样了呢?”她坐了下来,黑色罗衣的下摆遮住了那双脚,好像花谢了一般令人遗憾。
她的长发黑幽幽的,披散在肩上,一直垂到了柳腰,一丝丝地散落在台阶上。遥遥望去,好像一匹华丽的丝缎,又如月光下微微吹皱的湖水。发间躲藏着两三片粉白花瓣,仿若顽皮的孩童悄悄探出了半张脸。
她的眼睛好似芙蓉面上嵌着的两粒黑宝石,这时忽然眯了眯,一点失落浮现:“唉,我明白了,这里着实太干净了。”
“摇光仙子有所不知,住在翠琉峰下的外门弟子每天天不亮的时候便上来洒扫了,清霄殿前的这一处石阶不知道拿水泼了多少遍,怎会不干净呢?”
那守卫终于寻到了搭讪的机会,忙出声解释。
“也是,那时候可没外门弟子,自然是不如的。”摇光站起倚在栏杆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广场出神,“哪怕今日这里脏污满地,到了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光洁如新。”
“师妹放心,今日过后,你要一个什么样的北辰宫,师兄便给你一个什么样的北辰宫!”天枢站在殿前,两扇大门在身后缓缓打开。
“是吗?”摇光猛然转身,定定地凝望着他,“如果我要的是两百年前的北辰,师兄也能给吗?”
天枢楞了一下,摇摇头:“摇光,别太孩子气,这世上好东西多的是,不要老想着那些回不去的事情。”
说话间清霄殿门扇敞开,朝晖如光练般斜斜照进殿内,有人抬手挡住了眼睛。
“怎么样啊,各位?是死是活就看你们一句话了!”
殿中各人神情各异,有的掩嘴打了个哈欠,有的同边上交谈正欢,有的冷冷看着门口一言不发。
但没一个理他的,好像谁也没看到他,听到他的话。
天枢等了片刻,面色越来越难看,阴沉得好像要滴下水来。摇光看好戏一般看看天枢又看看被困人众,咯咯地笑出声来。
“我早就说过,这帮人骨头硬得很,还不如趁早杀了干净。”
天枢见摇光出言奚落,面上更是挂不住,怒道:“本座知道你们在等玉衡出手,实话告诉你们吧,他为了这位摇光仙子,早已决定放弃你们了!”
摇光面色一僵,却见天枢的手朝着她摆了摆,不由哂笑了一声。她对这种勾心斗角毫无兴趣,信步走下台阶,四处闲逛去了。
殿中有人声音高亢,怒喝一声:“我不信!”
“不然他为何至今不曾现身呢?傻瓜们,你们乖乖地在翠琉峰上调息时,玉衡早已下了山。不信的话,问问止水殿的仆役,他是不是乘着那只小白鹭飞走的?”
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当时他们就对魔兵来得如此准时心存疑惑,此时经天枢提醒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其实这几日他们也听到一些传言,说是有人看到那夜翠琉峰上空有虹影飞过,恍惚便是玉衡的那只鹭鸟。
“你们也不想想,玉衡是本座的师弟,摇光更是他的爱侣。多少英雄拜服在美人的石榴裙下,何况摇光本就是他倾心爱恋了两百多年的女人!”天枢循循善诱,“换做你们,你们会如何选择?”
“你不要血口喷人,门尊不是这样的人!”楼西悯面色冷峻,丝毫不为所动。
“楼掌门,你在他门下不过二十年,我与他朝夕相处近百年,你觉得你我二人,谁更清楚他的为人?”
楼西悯目光湛湛,冷笑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天枢真人在流束子祖师门下数百年,他老人家不也没料到你会有叛道成魔的一天吗?”
“各位,不要听信魔头胡言乱语。如果门尊别有所图,那日又怎会耗费灵力替我们引出魔气?”
“他起初当然是想收买人心,不过终究还是抵不过美色的诱惑,这很奇怪吗?”
天枢身形一晃,站在了方才发话的洛新匀面前,阴阴笑道:“洛掌门,洛夫人可还在止水殿翘首以盼呢!你不替她想想吗?”
“你不必威胁我,如果门尊无恙,星儿在止水殿自然周全;如果门尊也遭了暗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多说两句少说两句也没什么差别。”
“你!”天枢的手动了动,一股黑气顿时逸出,缠绕住洛新匀脖颈。洛新匀呼吸一窒,就好像有只铁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喘不过气来。
“阿匀!”
楼西悯见洛新匀摇摇欲坠倒在地上挣扎,冲上去将他扶起,抬头望着天枢:“你是打算灭口吗?”
天枢哼了一声,将魔气收在手中。洛新匀压力骤减,却仍蜷缩着不住喘息。众人看在眼里,不由尽皆倒吸一口凉气。
这三天中天枢仅是将他们困在清霄殿,并无其他动作,故而令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以为所谓三日之期不过是恐吓而已。适才见他一出手便差点要了洛新匀的命,他们才意识到,他们面前这个形貌与常人无异的男子,的确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
想来也是因为仙道承平已久,各派各为其政,除了修炼,再无别的需要烦恼。
“玉衡真人如今在哪里?”有人战战兢兢地问道。
“他将止水殿让给了我女儿,如今正坐在浮坼楼与虚玉谈笑风生呢!”天枢掌心朝上,一团令人惊怖的黑气如同水晶球一般在他五指之间流转,“我就不明白你们还有什么可坚守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归顺了我,什么都不会改变,何必豁出性命不要呢?”
“你撒谎!”
天枢一愣,见初颂站在门口,面色白得透明,好像一个冰雕美人一般,转眼就化了。
“谁叫你来的!”
何悦慢吞吞地从门边蹭过来,嗫嚅道:“师祖,颂儿说止水殿气闷,让弟子带出来透透气,不知怎么就跑这儿来了……”
“各位掌门,玉衡真人那日用极光玉替各位引出魔气后发现玉质转为冰寒,当即乘坐飞鹭回璇玑门借助灵犀池水驱寒,此事洛夫人清清楚楚,一问便知。后来魔人乘隙而入,玉衡真人被擒住偷送上山,至今关押在浮坼楼。什么拜倒在阿摇的石榴裙下,不过是他哄骗各位放弃抵抗的鬼话!”
初颂生怕天枢阻拦,一口气把话说完才敢止歇,这时弯着腰伏在门上,面色越发煞白。
“姑娘也是魔人,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玉衡真人......”
楼西悯正担忧着玉衡的安危,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明容散人,你孤家寡人一个,并无门人在魔道手中。你若是害怕直说好了,犯不着拿门尊当挡箭牌。左右门尊落在他们手中必定已经身负重伤,你也指望不上。”
“蝼蚁尚且偷生,明容散人若是识时务,本座欢迎之至。”
明容散人犹犹豫豫地往前挪了几步,忽然屈膝下跪,拜倒在天枢脚下。
各派掌门在清霄殿中一道关了这许久,原本谁也不敢开口提及投降的话茬,此刻见明容散人做了出头鸟,颇有几个面色松动。
天枢回头对呆若木鸡的初颂笑道:“锦儿,看到没?你以为道破真相就能改变这一切吗?不,你只是断绝了他们的希望。”
初颂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郁愤难当,一口血从喉中冲出,软软倒在地上。何悦伸了伸手,却早被边上的魔人抢了先。
天枢嫌恶地用手指了指何悦,道:“拖出去扔下崖!让北辰宫的废物们瞧瞧,看谁还敢越雷池一步!”
“你把玉衡怎么样了?”摇光气势汹汹地闯入殿中。
天枢眯了眯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我不告诉你也是怕你为难,当初他那么对不起你,你如今是杀他好呢还是救他好?”
“自然是,自然是杀了他!”摇光咬了咬唇,倔强地直视着天枢。
“真的?”天枢笑吟吟地拍了拍手,道,“他也该到了!”
他走到门口,回身道:“你们不跟着我一道去迎接你们心中天神一般的玉衡真人吗?
远远地,在偌大广场的另一端,一群人簇拥着一辆车子,缓缓驶来。
车上之人青衫落拓,玉冠挽发,一双星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清霄殿前的一群人。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在他眼中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那清婉如水的黑衣女子身上。
“摇光,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天枢看了眼摇光,揶揄道:“你的小师兄似乎觉得同你见面太频繁了,大约他也怕死吧!”
“闭嘴!”
摇光狠狠瞪了眼天枢,道:“玉衡,上回分别时我便说过,再次相见,无非你死我活。”
“摇光,虽然有些晚了,我还是望你迷途知返。当年之事错都在我,我今日在天下同道面前自承其短,你能不能就此作罢?”
“我倒是想要听听,你会怎么自承其短?”
虚玉与玉衡一道前来,此时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天枢,低语道:“师父,这……”
“无妨,让他说,无论如何,今日也绝翻不了盘!倒可以看看哪些人是真心归附。”
玉衡微微一笑,站立在车驾上,朗声道:“各位同道,到了今日,想必大家都已经认识,这位女子便是两百年前香消玉殒的北辰七子之一,也是我当年倾心相爱的师妹,摇光。”
听到“倾心相爱”四字,摇光眸光一闪,目光如秋水一般在玉衡身上缠绵。
“当年我代师授徒,与摇光师妹情投意合。我虽然早知自己是天选之人,将来必定承继北辰大业,原不该执着于儿女私情,无奈情之一事,并不由人做主。”
玉衡思绪触及当年旧事,抬头望向摇光,目光歉然:“继位大典前夕,我终于决意背弃同摇光的白首之约,故此前去与她解说分明。没想到那一夜,在桃夭阁中,我一时情难自已,做下了万劫难复的错事!”
广场上众人瞠目结舌,惊讶地望着玉衡。摇光目光越来越凌厉,方才的秋水结了冰,化作无数的冰刃飞舞在玉衡身周。
“错的不是那件事,而是事后,你为什么躲起来不肯见我!”
“因为我恋栈权位,生怕失去了掌宫之位。”玉衡从腰间抽出开阳剑,托在掌上,道,“摇光,当年我犯下弥天大错,悔之已晚。但我不希望今日你也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如果我的血能洗刷你这两百年的耻辱,我甘愿自裁以酬你多年的怨愤。”
开阳剑长鸣一声,虹光四散,玉衡轻抚剑刃,柔声道:“开阳,今日终须你送我一程。”
长剑倏然从玉衡掌心飞出,掠过碧空,化作一道飞虹。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那飞虹转瞬即回,从玉衡顶上飞冲而下!
“啊!”
“门尊!”
“铛!”
空中落下两截断剑,开阳剑却好好地,又飞回了剑鞘中。玉衡苦笑了一声,他方才用尽余力才唤醒了开阳,此刻浑身僵硬,连开口说话都极为费力。
“你以为你死了就了结了吗?我恨你!你为什么要承认?我宁可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么丑恶的真相!”
摇光嘶声怒吼,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掷出了她的佩剑,此刻终于忍受不住,爆发了出来。
“师父高明!”虚玉低声笑道,“师父怎么知道师姑必然会更加痛恨师叔?”
“因为即便她一直认为是玉衡毁了她,只要他不亲口承认,她心中的小师兄便永远都高洁如玉。这个梦好像肥皂泡一般,被她守护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戳破了。”
“真相当然丑陋,可这并非真相!”
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广场上空炸响。众人纷纷抬头,只见虹影一闪,玉衡平素乘坐的那只鹭鸟飞速滑翔,遥遥降落在广场一侧。
飞鹭覆满了洁白长羽的背上,负载着一个灰衣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背脊弯曲,手足并用从鹭背上爬了下来。
“那是谁?”虚玉讶然道,忽觉身边一空,方才神情轻快的天枢已然不知去向。
轰然一声,两道掌力相接,激起一股强劲的气流。飞鹭附近的玉石扶栏被击得粉碎,雪花一般的碎片四处飞溅,众人大呼小叫,乱作一团。
烟尘中,摇光语声清脆,娇叱道:“天枢师兄,这人你可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