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的暴雨将清霄殿前广场上的血腥冲刷得干干净净,却冲不走人们心底深处的阴霾。午夜梦回时,目睹了这场惊天浩劫的仙道弟子无不冷汗连连,在被窝中痛哭失声。
那一夜他们见识了什么叫做风云变色,亲眼目睹着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兄弟一个个被魔道中人屠杀,而他们自己也命悬一线。四周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是血腥。
一切的转机源于那股幽香。他们从来没闻到过那么清雅与馥郁并存的香味,也从未见过那样如天神一般高绝的法力,令那些魔人在片刻间化作了飞烟。
可他们不知道,那一夜的玉衡陷入了疯狂,如果不是仅存的理智告诫他远离仙道弟子,那么清霄殿前会多许多无辜亡魂。
天权气绝,摇光惨死,洛新匀惨遭暗算,洛夫人追随而去,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刺激着玉衡,令他生出了血洗天下的欲望!修为再高又如何,他护不住自己的师兄,护不住自己的师妹,护不住弟子,护不住这仙道的风平浪静!
开阳剑映着北斗七星的光芒,在广场上投下触目惊心的剑气。道道雪白的剑光如削金碎玉的利刃一般袭向魔兵,一时间哀鸿遍野,血光飞溅。
待到将魔道屠戮干净,他看到天枢跪在面前哀哀求情。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的师兄须发皆白,面部枯瘦成了骷髅。
是啊,魔功,修为,侵吞仙道的雄心,什么都没了,可即便成了一个废人,他还是舍不得死。他轻易夺取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自己的命却万万不能舍弃。
玉衡看着天枢低低伏在腥臭刺鼻的尸山上,思绪乱成了一堆麻,脑中越来越混沌。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当年的仙魔大战,他跟在流束子身边,与师兄们一道奋勇杀敌。
他茫然地走过去扶起天枢,道:“天枢师兄,你怎么了?其他几位师兄呢?”
天枢张了张口,倏然吐出一缕腥臭逼人的黑气。这是他的丹元所化,蕴藏着这两百年中所有被他炼化之人的魂魄。楼西悯与齐无离虽然近在咫尺,但事发突然,他们二人想要阻止为时已晚。
刹那间,开阳剑虹光绽放,如屏障一般将黑气挡在玉衡身前。接着剑芒弯曲成了弧形,将黑气包裹在中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天枢脑门!
七彩虹光如同天边的朝霞一般灼热,照得人睁不开眼来。待到光芒散去,天枢已经不见了踪影,开阳剑身暗淡,好像生锈了似的躺在玉衡身前。
晨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地上扬起一层白灰,玉衡失神地目送着白灰飘散,忽然说道:“如今真的只剩我一个了。”
他好像真的乏了,说完这话之后,他便如同暖阳下的冰山一般,倾颓在了这片战场上。
如今厮杀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月,翠琉峰上春风醉人,但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萦绕鼻端。
浮坼楼内,昏黄的灯管透过窗格,映照在窗外随风悠悠晃动的翠竹上。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返身带上门,走了出来。
楼西悯急忙走去问道:“阿离,阿醉还是不说话吗?”
齐无离眼神中露出一丝茫然,拧着眉回头看了看那间屋子。
楼西悯见状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也是,阿醉一向养尊处优,这次遭逢如此剧变,她还能醒过来已是万幸,现下心思糊涂点也实属常理。我知道你不愿意同她再纠缠,但看在阿匀的面上,你还是多包容她些……”
“方才我让她准备收拾东西回入樵山,她拒绝了。”齐无离打断了楼西悯的絮叨,“我看她从来没这么清醒过,她说她会回到萃玉门,从此与我一刀两断。”
楼西悯对这双怨偶的那些事知之甚祥,闻言感到惊异。
“她说的是真心话?”
“就算是赌气,我也只当她确实想通了。”
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后,幸存下来的各派人士经过几日修整俱都告辞回去了,独独余下了楼西悯和齐无离协助虚玉处理善后事宜。
“可惜当时我们都只顾着门尊,阿匀……阿匀他……”楼西悯虎目中骤然流下泪,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但凡你我多留心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那日洛新匀夫妇双双罹难,洛舒醉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偏生执素犹不放过洛舒醉,在一旁循循善诱。
“你修为这么低,你的夫君不要你,你的兄嫂也被你害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往后你若是回了千机门,你是个弃妇;你回了萃玉门,你是个罪人。”她那张清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怜悯,一双媚眼温柔地看着洛舒醉,“我若是你呀,也干脆自刎算啦!”
她擅长攻心,多年来被她以无形手段害死的仙道中人不计其数。洛舒醉原本便已伤心得心绪凌乱,听了她的话语眼睛便移到了长剑上,口中道:“是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执素抿唇笑了笑,正待再说上几句,突然间背上一痛,洛舒醉一剑扎入了她的锁骨。
“你!”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舒醉软绵绵地提着剑,往她身上又刺了一剑。
“这么多血?怎么不疼呢?不行,再不加把劲,哥哥和大嫂就走远了……我可就追不上他们了……”
等到楼西悯和齐无离匆匆赶到洛舒醉身边时,只见她双手握剑,血色剑刃不停落在执素身上。那张绝丽容颜血肉模糊,身上的彩衣支离破碎。她显然已经气绝身亡,可洛舒醉似乎一无所知,仍然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长剑。
楼西悯看得不忍,夺下那柄血迹干结的长剑扔在一边。洛舒醉转头看到齐无离,呆了一呆,吐出句:“我该死,可我怎么就死不成……”
随后便人事不省,晕厥了过去,几日才醒来。
此后她就好像换了个人一般,吃喝如常,却不肯开口说话。
齐无离虽然恼恨洛舒醉莽撞,但见楼西悯自责痛苦,他也感同身受。
“我当初要是补上一剑,杀了执素就好了!”
那时他只顾着同楼西悯争辩,却将执素忘了。
“是我的错,我不从中打岔干扰了你,事情也不至于如此不可收拾。”楼西悯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他一个堂堂掌门从来都威风八面,此刻泪流满面,叫人尤其心酸。
齐无离俯身搀起楼西悯,道:“楼师兄保重,萃玉门那边还有一堆事情需要楼师兄施以援手。况且绵生派也……”
“是啊,各派都是如此,笑白门更是惨烈。听说当时陆掌门死后,笑白门其余弟子被魔人围在中间尽数屠杀……”
“看来即便如今魔道被剿灭干净,仙道也需百年时间休养生息。如若再起波澜,怕是整个仙道都会土崩瓦解。”齐无离回头又望了一眼洛舒醉的房间,扶着楼西悯慢慢往门口走去。
“阿匀的幼子才那么一点点大,阿醉又素来不懂事,萃玉门那么多人事,来日该如何是好?”
楼西悯长叹一声,满腹心事。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竹叶飒飒的响声中,小院内只剩下那声叹息的余音。
洛舒醉扶着桌子站在门边,窗户开了条细缝,楼西悯的那声长叹穿过那条缝,落入了她的耳中。
“潇潇,我果真是天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洛舒醉幽幽道。
罗潇从暗影中走了出来。这原本便是她的卧房,洛舒醉一向与她交好,那日是她主动要求将洛舒醉安置在这个院子中的。
“我又何尝不混账?但凡我清醒点,我也不会上了执素那贱人的当,害死墨哥。”她忽然激动起来,一双憔悴的眼眸中泪珠如雨一般落下。
“不,同执素又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心里存了邪念,才落得如此!”
“是啊!怨天,怨地,细细想来,最该怨的还是自己。”洛舒醉软软坐倒在椅子上,喃喃自语,“直到大嫂自刎身亡,我才明白她说的无法强求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以为哥哥当年一厢情愿娶了大嫂,那天看到大嫂痴绝地望着大哥,我才知道她对哥哥的感情并不比哥哥对她的少。我一直以为既然哥哥能强求,我一定也可以。可是,可是他们本来就不是强求的……”
“强求……”罗潇苦笑了一声,怔然出神。
“潇潇,我打算带着萃玉门的人重整旗鼓,好好抚养我的小侄子长大。除此之外,不作他想。”洛舒醉目光变得坚定,好像有一簇火苗在她眼中跳跃。
“那……千机门?”罗潇试探着提醒她,“我看方才齐无离的意思,他好像将你接回去?”
“我已经糊涂了太久,也强求了太多。我曾殚精竭虑想要他多看我一眼,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这一个月中,她翻来覆去地想,从开始的怨愤,到后来的自责,她慢慢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她方才对齐无离说:“你既无心我便休,从此后我们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齐无离转身出门的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曾无数次后悔当日没能死成,但现在她不后悔了,因为她还有她的责任。
“这样也好,你放下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唉,我当时跟着我师父犯下大错,往后实在没脸在北辰宫立足。若无牵挂,我该自裁谢罪,只是……”
罗潇泪珠盈盈地看着窗外,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一夜之后竟然珠胎暗结。虽然时日尚浅,但她已能感觉到丹元的异动,这让她又悲又喜。
“迷途知返犹未晚矣,你们师徒也是受魔头胁迫所致,各掌门都宽宥你们了,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了。”洛舒醉握住了她的手,“你若真的不想在翠琉峰待着,不如你同我一道回萃玉门?”
罗潇愣了下,道:“你不怕为人诟病?我这样声名狼藉之人……”
洛舒醉低下头,吃吃笑了起来。片刻过后,她重又抬头,一张如花笑靥上满是泪痕:“潇潇,你我二人之间,怕是说不好谁更声名狼藉呢。”
罗潇心下一疼,她又想起了陆元墨,那个笑容浅淡的绛衣少年,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都将成为她一生的印记。她抚了抚平坦的小腹,低声道:“情这个字,真是太过磨人了。”
她的目光穿过窗纱,飘到了翠琉峰的密林深处。
月光淡淡的,翠琉峰如同沐浴在轻雾中。夜已深,所有的伤痛都被掩藏,峰上一片宁静。
止水殿外,一道白色的身影越过院墙,朝着亮灯的那间屋子飞驰。即将落地时,他似乎又犹豫了一下,身形折返,落到了殿顶的琉璃瓦上。
如水般流淌的月色下,那人轻轻揭起了一块瓦片。琉璃反射着稀薄的月光,照见他一张眉目俊朗的脸,原来是不久前离开浮坼楼的齐无离。
他脸贴在屋面上,一双星目炯炯有神,向屋内张望。
这是一间简单的卧室,床上垂着白色的帐纱,床的对面是一扇窗,两名女子对坐在灯下,眼中泪光闪动。
一侧的女子面色清寒,虽然已是春日,身上却还裹着厚厚的貂裘。齐无离怔了一怔,不由纳闷道:“小颂是病了吗?怎么苍白成了这样?”
他却不知道初颂在翠琉峰上的一番遭遇,后来虽然重又得回了极光玉,身体终究是一日日垮了下去。天枢原本打算待事成之后送她上青渺峰借用灵犀池和绵玉榻治伤,不料功败垂成,临死前连托付之语都来不及说。
另一侧的女子一身粉衫,容色皎然。齐无离眼眶忽然一热,险些滑落下去。
“若若,你还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初颂清了清嗓子,一双白得透明的手伸出貂裘,同云绯若握在一起。
那天摇光魂飞魄散,一身灵力随着璇玑玉重又回到云绯若体内。随着丹元中灵力的运转自如,云绯若的魂魄渐渐苏醒,一睁眼便看到了守候在床前的初颂。
当初她的魂魄被摇光压制彻底沉睡,往后的事情自然一无所知。见到初颂顶着锦儿的面容活生生地对着她笑,不由吓得面无血色,这张脸于她而言简直是噩梦的起点。
“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云绯若恨不得重新昏睡过去。看到锦儿,她便想起了那些不堪的往事,想起了齐无离的绝情,想起了楼翦秋的不义,还有玉衡的妄念。
“若若,我是初颂啊!”
“小颂?”云绯若狐疑地皱了皱眉,想到初颂,一阵剧痛从心底蔓延,“我这是在做梦?就算做梦,我为什么梦不到你的脸?”
她用力咬了咬唇,口中尝到一丝腥甜:“会痛,不是梦!谁给你的胆子假冒小颂!”
初颂惆怅地叹了口气,道:“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会叫你若若呢?我当日被楼翦秋所害,魂魄被收,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占用了锦儿的尸身。想来的确匪夷所思,但我也的确是初颂。”
云绯若将信将疑地听她讲故事一般把这些时间发生的一切详述了一遍。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一直从黄昏时聊到了深夜。云绯若见初颂所言毫无破绽,这才相信她的好姐妹死而复生,果真是回来了!
她顿时觉得所有的痛苦都算不得什么了,该死的都得到了报应,而在意的仍在她的身边。即便这个人换了张脸,可那又怎样呢?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还少吗?
兴奋过后,她忽然想起玉衡来。从初颂口中她才知道,当日天枢所言不尽不实,玉衡并非对她有情,而是受了璇玑玉误导,将她当成了摇光。但心中多多少少有点别扭,一番踌躇犹豫,她还是问出了口。
“我师父呢?”
“那天玉衡真人在广场上大开杀戒,剿灭魔兵无数。若若你没看见真是太可惜了!门尊英武得如同天神一般,所向披靡,那些魔兵看见他动都不敢动!”
其实那日初颂并不在场,她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是止水殿的杂役道听途说。想来杂役们感激玉衡挽救了北辰宫上下的性命,将当日情形渲染到了极致。
“我是问你,我师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