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渐渐褪去光泽,天边的红日发散出万丈光芒,照亮了每一寸土地。于是山色开始朗润了,晨间的轻雾在阳光下化作了虚无。树林中,鸟儿一声一声的鸣叫慢慢成了片,奏起欢快的华章。
芳华门小楼的最后一缕烟无声消散,一株桃树静悄悄地绽开了今春第一朵桃花。
“看,那边的白云好奇怪!”仍在小楼废墟间劳作的仆役直起身子舒了舒筋骨,猛然看到一朵云在碧空下疾速飞驰。
边上的另一名仆役也站起来望了望,阳光有点刺眼,他手搭凉棚,看了看笑骂:“什么白云!分明是一只白鹤!”
“哪有这么大的白鹤?”起先那仆役也看清了那云并非是云,而是一只禽鸟。
摇光站在小楼下,听到他们的声音也张望了一番。那禽鸟通体白色,巨大的翅膀伸展在空中,颈间虹彩浮动,在春光下尤显得炫目耀眼。
众仆役纷纷看起了热闹,其中有个眼尖的忽然大叫:“那是只白鹭!”
摇光也看清了,那鹭鸟背上隐隐绰绰还有个人。她忽然想起那天闯上修元殿时候的情形,那头趾高气扬的白鹭和它的主人?想到此处,她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发慌,急匆匆地飞掠出去。
有人在惊呼:“飞下来了!”
摇光更是连头都不回,须臾越过了一座低矮的山头,身形也越来越模糊,转眼化作了一团黑烟。
“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吗?”
清冽的嗓音如同山间奔涌的泉水一般令人耳目一新,听得人心神一震。
摇光在一道溪流边降落,黑烟一顿,又凝聚成了一身黑衣的娇柔女子。
她站在一株高大的桃树下,缓缓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轻叹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愿意见你,又何必非要逼迫我呢?”
玉衡眸光清澈,软软地扫过她的脸颊,停驻在她头顶一树半开的桃花上。一滴露水顺着花瓣,掉落在乌压压的鬓发上,剔透晶莹。
“你怎么瘦成了这样?上次的伤还没好吗?”
晨风把他的青衫吹得猎猎作响,显露出他一身的瘦骨嶙峋。他站在一块光秃秃的巨石上,眉目舒朗,分明是大好春光,却让摇光感觉到了萧瑟,仿佛置身在一片孤荒清寒中。
“无妨。”他的目光暖了暖,含笑道,“你近来都好吗?”
摇光这才惊觉自己一时心神激荡,竟然流露了不合宜的关切,当下板起了脸,道:“你今日来此,想必是得了兰芷的讯息吧?没想到她死前还能把消息送出去,我倒是低估她了。”
听到摇光提起兰芷,玉衡缓缓抬起了手臂。一阵金光闪烁,摇光看到他白皙的指间夹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在朝阳下熠熠闪光。
“当年我偶然间得到了这只金凤,随手给了兰芷,没想到她珍藏至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金凤身一丝她的气息都没有。”
“那是因为她死前魂飞魄散,金凤浴火而出,自然干干净净。”
摇光第一次见到兰芷是在璇玑门。彼时闲雨阁外冰天雪地,她站在屋外,听着兰芷气息不稳地求玉衡饶恕曲苏。那时她心里隐隐有些瞧不起兰芷,曲苏分明心怀不轨,她还养虎为患,不知道充的哪门子菩萨。
但是昨日发生的一幕令她对兰芷大为改观,她没想到这样一个明艳动人养尊处优的女子竟然如此决绝刚烈。
“魂,飞,魄,散?”玉衡好似没理解这四字的含义,再三在口中咀嚼。他的面色越发苍白,血色全无,身形微微晃了晃。
“她似乎早知有此一日,故而给自己精心炼制了香丸。你这红颜知己别的不行,制香法门上的确有独到之处,那粒丹丸入口,她的魂魄便立时离体,四分五裂。”摇光从辛夷口中知道此事时也是大为震撼,她一向瞧不起仙道低门,觉得他们都只是靠着鬼蜮伎俩,登不得大雅之堂。没想到芳华门竟然出了这样一位奇女子,制香技艺修炼到如斯登峰造极。
“她果然做到了。”
倏然,一股殷红从玉衡唇角逸出,滴滴落在脚边,将青白色的巨石染上了猩红。
“没想到你对她用情颇深,无怪乎她被曲苏逼婚宁可自毁魂魄,也不愿被他染指。”摇光冷冷嘲讽,丝毫不觉自己言语中微微带了些许酸意。
“当时我终究还是留下了祸根。”玉衡定定地望着远处那一片焦黑,神色有些懊恼。
“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若是那时在青渺峰一剑将我刺死,今日芳华门就不会遭逢此劫,你的兰芷也不会死于非命。”摇光说话间手放到了剑柄上,注视着玉衡。
“仙道中数芳华门势弱,天枢拿它祭旗也并非不能预料,不是你,也会是别人。”玉衡目光中晶莹闪动,忽然蹲了下来,抱着头黯然道,“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
他抬起头,热泪滚滚而下:“我这些日子闭关修养,还以为等我养好伤,一切都还来得及。没想到才刚出关,就等来了噩耗!”
“兰芷脾气不好,但天性善良,不然当年也不会将曲苏收入门中,并悉心教养。没想到一念之仁竟然带给她灭顶之灾,这天道还有公平可言吗?”
玉衡腾地站起,放声大吼,他声音洪亮清越,回声在山壁间震荡,余音袅袅。
“善良?你是忘了她的绝魄吗?当初她不是差点害死你的小徒儿?”
摇光面露不屑,伸手折下一枝桃花细细欣赏。初春的时节,桃枝上新叶初绽,一个个花蕾含苞未放,娇嫩可爱。
“她秉性单纯,被执素挑拨蛊惑,才做下了错事,后来又假借柳儿的口告知救治之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这般至情至性,你又何必一直记着她的过错?”
“如今她人死了,自然什么都好。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天权师兄,因为你的一句话,害得他死于非命。”
摇光想起了天枢那日所言。他们三人之间各有因缘,所有后果各自承担。但天权无辜被卷入其中,实在令她伤痛。
“天权师兄怎么了?”玉衡急切地问道。
“你问我?你自己同他说了什么?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看到桃夭阁的桃花,看到他的情形,难道不知道他忌讳什么吗?”
“天枢同你说的?”玉衡笑得苦涩,“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说的未必全是真的,但你去见过天权师兄是不是真的?你走后没多久他便跑到诸梦崖跳了下去是不是真的?”摇光言辞犀利,步步紧逼。天权之死始终是梗在她心中的一根刺,而她认为玉衡就是这根刺的始作俑者。
“摇光,别人让你听见的,看见的,往往另有目的。”
“我不管别人有没有目的,我只知道,你听到天权师兄去世的消息面无悲色!”
摇光将手中桃枝上的花蕾一个个摘落,在指尖碾碎。淡到无痕的味道在她鼻端弥漫,她好似又置身于桃夭阁的桃花林中,身周全是天权留下的气息。
她忽然觉得心灰意冷。
“你此来是为了缅怀兰芷吧?那你慢慢缅怀去,我先走一步。”摇光将光秃秃的桃枝抛开,身形一动。
“你不怕我为难你带来的那些傀儡兵?”
“玉衡仙尊以天下苍生为己念,自然不会拿手无寸铁的村民开刀。”
摇光讽笑道。
话音刚落,她猛然发现面前一暗,玉衡挡在了她的去路上。心念电转,瞬息间,方位变幻,不料任她如何左冲右突,始终逃离不了玉衡的阻拦。
“你的流云踪很了不起么?”摇光气恼不已,干脆坐在了地上,“我从前打不过你,现下可不一定。我只是见你今日心绪不稳,不打算趁虚而入,占了你便宜。”
“摇光,你跟我回去。”玉衡撩起袍角,在摇光对面盘膝坐下,“我闭关期间翻遍了卷帙楼的典籍,终于没有白费工夫,我有办法将你的魂魄同阿若分离。”
“你想做什么?”摇光警惕地看着他,好似一只小猫伸出了尖尖利爪。玉衡原先心绪沉重,见此忍不住弯了嘴角。
“我打算设法将你的魂魄引出,仍存在璇玑玉中,待我找到合适的躯体……”
摇光勃然大怒,高声叫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在乎我!你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小徒儿,你恨不得我立刻死了,换了你的阿若回来!”
“摇光,讲点道理好吗?你占用了阿若的躯壳,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欠别人终究是要还的,你两百多年前明白这个道理,两百多年后难道反倒不明白了?”
“我两百年前信了,所以才会有此下场!两百年后我自然不会再信!”摇光右臂一动,长剑出鞘,剑尖指着玉衡。雪亮的剑光如一泓秋水般倒映出她的盈盈眼眸,冰寒凌厉。
“你一定要这样吗?”玉衡怔然望着她手中长剑,目光中闪过伤痛。她当年的佩剑自然早已同她的尸身一道入土为安,此时手中拿着的想必是天枢替她备下的。她如今修为尤胜从前,一旦发动灵力,自己还真没把握取胜。
“小师兄,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你修你的仙道,我修我的魔道,你我早已是陌路!”
摇光剑尖轻抖,吐出一朵冰花。忽然间,一道虹光从天而降,剑气如练,瞬时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
“你偷袭!”
“我不能让你一错再错,成了天枢手上的一粒棋子!”
摇光身形疾速飞旋上升,开阳剑如影随形,将她包裹在剑光中。唆的一声,一缕黑发飞出光圈,瞬时被剑气绞成粉末。
“摇光,弃剑!”玉衡运足灵力,剑芒陡然暴涨,寒光四射。
“不,你就仗着我不舍得伤害开阳师兄的剑魂欺负我!”摇光方才失了先机,此刻手中长剑无法施展。她知道若是自己以灵力护体,当然能够强行冲出剑气密布的罗网,但那无异于让璇玑真气与开阳剑魂拼死相残,她绝不忍心。
“小师兄,能死在你的剑下,我也瞑目了。”倏然,摇光浑身灵力尽敛,身形如同高空落石一般直坠下来。
一声“小师兄”令玉衡心下一痛,他万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放弃抵抗,连忙约束剑气,收回灵力,飞身纵跃将她接在怀中。
她闭着眼睛,面色祥和,玉衡心中一动,眼前出现了阿若叫着他师父的模样。
“摇光,我答应你……”
电光火石间,他看到摇光眼睫突地睁开,朝他狡黠一笑。
玉衡浑身僵硬,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小师兄,我也暗算你一回。”
摇光挣开他的手臂,绕到他身后轻轻环抱着他。
玉衡站立在她身前,连动一下手指都不能。他看不到她,但能感觉到摇光秀发浓密的螓首搁在他肩上,依偎在他身上,好像那年他们还在翠琉峰时一样。
“小师兄,我不是信不过你,我只是不想再如那两百年一般,每天都在黑暗中煎熬。你知道吗?璇玑玉好像一个暗无天日的囚笼,隔绝了所有的生机。我听不到,看不到,每天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与我相伴。不,连孤独都没有,是空旷,是漫无边际的死寂。”摇光低低地在他耳边呓语,“我宁可像兰芷一样魂飞魄散,也不愿意再过那样的日子。”
“原来她过得这么痛苦吗?”玉衡心中有些迷茫。他要是知道她并不愿意活在璇玑玉中,那时他还会不会不眠不休地试图集齐她的魂魄?
“小师兄,我在璇玑玉中一时糊涂一时清楚,清醒的时候,所思所想的都是将你杀之而后快。所以那日天枢压制了小丫头的魂魄后,我立即霸占了她的躯体。”摇光抬起头,目光空洞,“可当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那些煎熬都不算什么,只要能守着你,与你做一世的夫妻,你所有的错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她忽然笑了笑,双手松开玉衡:“可是你又让我失望了。”
“我没有!”玉衡在心中大喊,他知道她在失望些什么。那天在修元殿中时,他如果知道她对这件事执念若此,他会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她两百年后历劫归来,他受点冤屈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仍然不愿意伤了你的性命。玉衡,我们就此别过,但愿往后再不相见。”
两行清泪从摇光眼角溢出,泪光盈盈中,她凑近玉衡,在他脸上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啄了一下。
玉衡木然地望着她,眼眶中蓄满了晶莹。她步履沉重,走得很慢,但终究离他越来越远。
走到那株桃树下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玉衡的心狂跳起来:“她改变主意了吗?”
摇光转过脸,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儿,道:“这几日天枢已经将战书下到了清霄殿,约定一月后攻上北辰。他给琅生一个月的时间是为了让北辰宫有机会约齐仙道众派,以便他一网打尽。你们璇玑门仅余了你一人,有你没你都无甚差别,希望你记住我今日所言,不要强出头。”
玉衡心底一阵苦笑,她此刻还不忘维护他,可她怎知,即便他龟缩在青渺峰不出,天枢也绝不会放过他。
摇光交代完了话,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声,叹了口气:“你肯定不会听我的,到时候我们各据一方,难免兵戎相见。师父若是在天有知,也不知道会如何心痛呢?”
“是啊!”玉衡想道,“当年的北辰七子显赫一时,如今一个个的七零八落,倒有两个成了魔。”
他看着摇光越走越远,纤弱的黑色身影渐渐淡去,化作了一缕黑烟,扶摇直上,须臾便看不到了。
“摇光,我们的宿命,还能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