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的眼眸蓦地睁开,目光中充斥着愤怒和痛苦,好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看得到岩浆在眼底翻腾。
曲苏的手如同筛糠一般抖了起来,神色惊怖。
“你扶我起来。”
倏然间,岩浆沉落,兰芷的脸色如同瀚海无波,不见风浪。她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好像方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她同曲苏,仍是几十年来相处那样,亲近而又距离分明。
只有曲苏知道,他的姑奶奶并非无动于衷。她是一个性情激烈,喜怒外露的女子,此刻若是大叫大闹才算正常,而她却如此安静。
安静到令曲苏发憷。
“姑奶奶,我……”他搀扶着兰芷坐下,与执素隔桌相对。执素见她一双杏眼中布满了红丝,唇边尚有血迹,不由觉得快意,嘲笑道:“这世上的人呢,我最羡慕的还是你兰芷。皓首老翁爱二八少女不稀奇,但反过来就少见了。”
兰芷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扫了眼跪在膝前的曲苏,问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勾结到一起的?”
“姑奶奶,我没有!是她威胁我,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还来骗我?”兰芷胸口起伏,她把手放在额头,努力压抑,“她威胁你?那她怎么就这么巧,跟你一起来了青渺峰?或者你想告诉我,是她叫你来的?”
“是,就是她……”曲苏把心一横,决意将谎言进行到底。
“你以为我真是老糊涂了吗?那飞讯用的是芳华门的手法,我再是老眼昏花,也绝不会认错。”各派的传讯手法各不相同,原就是为了防止泄密。执素并非出身芳华门,自是不可能以芳华门的手法传讯。
曲苏听到兰芷连说两个“老”字,心中酸痛至极。兰芷生性粗放,对许多事情都毫不在意,唯独在两件事上颇费心思,一则是当年的玉衡,二则是她的如花美貌。她修为大成,故而驻颜有术,但仍无可避免地日趋衰老,只是比寻常人等慢了许多。惟其如此,她更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说到“老”这个字,门中上下皆知她的这点忌讳,因此虽然同旁人称她为太上掌门,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一口一个兰芷仙子。
今日她一反常态,状似无意地将“老”字脱口而出,可见她实在是伤心至极。
“是,是我不好,我鬼迷心窍,可我也是为了将来芳华门昂首挺胸,在仙道中能有一席之地!”
“你跟着执素,就能达成所愿了吗!”兰芷声音高亢,一声怒吼。
她方才一番辗转思索,设想了多种替曲苏辩解的理由,却没料到他打的居然是这个主意。
“你若是真的为了本门好,那么就该堂堂正正的,做出一番大业来。而不是如今这样,跟着执素鬼鬼祟祟,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
兰芷怒火上涌,再也压抑不住满心的愤懑,一时声色俱厉,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曲苏。她力排众议,将曲苏扶持上了少门主的位置,没想到他竟是如此蝇营狗苟之人,实在是令她始料未及。
“你以为我不想吗?谁不想堂堂正正!可是三年前,你求着玉衡真人收我入门,他答应了吗?他还不是宁可收一个北辰宫的外门弟子,也不愿同芳华门有瓜葛?”
曲苏腾地站了起来,满脸的不服气。
兰芝顿时哑然,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执素见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道:“没想到你一把年纪竟还如此幼稚。如今的仙道,泾渭分明,若不能设法全盘清洗,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哪怕再经营一千年也是枉然。”
“就凭你们,也能颠覆仙道?”
“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不行?况且你怎么知道就只我一人在做这件事?仙道那些名门如今各自为政,他们还不知道魔道即将卷土重来呢!”
兰芷面色大变,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移:“魔道?你们怎么知道的?玉衡知道吗?北辰宫呢?”
“玉衡是快死的人了,知道不知道的又有什么要紧?”执素把两只手放在眼前,细细欣赏。她的手指细嫩白腻,好似透得过光一般,连兰芷都看得目不转睛。
“公子,住手!”
突然间,柳儿大叫了一声!兰芷神智顿时清醒,看到曲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了玉衡床前,正要提剑下刺,不防被柳儿拦住了。
“小苏儿,你不要一错再错!”兰芷挣扎着站起来,她被执素的幻杀术伤得不轻,站起来已经尤为吃力,更何况想要阻拦曲苏。
执素冷冷地看着她艰难移步,道:“你别费劲了,若今日放过玉衡,你的小苏儿还不一定能见到明日的太阳呢!”
“怎么,你也跟你姐姐一样,愿意为他而死吗?”曲苏看着挡在面前的柳儿,露出一缕冷酷的笑意,“那我便成全了你!”
“曲苏,你不能这样!”
在兰芷的尖叫声中,曲苏手中长剑一晃,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柳儿心口。
柳儿瞪着眼珠,不可置信地望着曲苏。他曾经是那么的温柔,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护着,他说委屈她在闲雨阁多待些日子,一旦他继位便接她回去。
“你说过,你要娶我的。”
“你说过,你此生只爱我一人。”
“你说过,我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要紧,将来我们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她的嘴角慢慢涌出血沫,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曲苏的眼睛。他的眼睛生得那么好看,她第一次见到他就被迷住了。
可是他为什么转开了眼,扭头去看着兰芷仙子?他看兰芷的眼神,就好像是迷途的孩子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干渴的旅人遇见了荒漠中的一汪清泉,他的眼底蓄满了爱意。
“原来方才执素仙子说的是真的,你骗了我,你爱上了你不该爱的人。”柳儿面如死灰,清亮的泪珠滑落,与血丝混杂在一处,化作了血泪,“那么我算什么!”
她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又凄寒,好像满地的冰雪混杂了污泥,往听的人耳朵中灌。
“公子,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自问对你毫无保留,那么你对我,是否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
她的目光好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在狂风中闪着最后的光芒,痴绝而又疯狂。
曲苏转过头,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摇摇头:“不曾。”
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般捅入了柳儿的心脏,割断了她对生命所有的希冀和依恋。
“曲苏,我诅咒你,我愿你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永沉地狱,不得往生!”
她的口中喷出最后一股暗红的血,洒落在曲苏手中长剑上。这柄剑是玉衡所赠,芳华门素来不修剑道,她与杨儿姐妹二人是到了璇玑门才开始练剑的。那时她再想不到有一天她会死在最爱之人的手上,用的是她自己的剑。
“曲苏,你怎会变得如此丧心病狂!”
恍惚中,她的小苏儿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奶娃娃,一声声的姑奶奶唤得她心都软成了水。她牵着他,教他修炼,教他制香,到了今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她面前杀人。
她宁可从来没捡到过这个孩子,可是时光能倒流吗?
“姑奶奶,我丧心病狂,都是为了谁?”
兰芷站在桌边摇摇欲坠,连她身上的红裙也掩饰不了她苍白的面色。
“你究竟是心疼柳儿,还是心疼那床上的人?你陪伴他多少年,他仍对你弃如敝履,你说你值得吗?”
曲苏一步步走近兰芷,目光狂乱,兰芷试图偏过头去,被他伸指掐住下巴,无法动弹。
“你敢!”
“我的小姑奶奶,我为什么不敢?这么多年来,你心里眼里只有玉衡,即便你们决裂了三年,这三年中,你哪一日不是对他朝思暮想?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你可曾回头看过我一眼!”
曲苏目光中好像藏着一头野兽,是兰芷从未见过的神态。她慌慌张张地拍拍他的脸,唤道:“小苏儿,你疯了,你醒醒!”
“你才需要清醒!”曲苏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贴在脸上,“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要的只有你,为了你,我可以放弃自尊!可是,你不能给,你给了我门主之位,你自以为已经足够了。可你怎么知道,在我心里,那个位置连你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兰芷满目惊惶,侧头看到执素一脸看好戏的笑容:“又是你!”
执素得意地弯了弯嘴角,点头道:“我只是让他打开了心防,他说的可都是心里话。”
“阿芷,你答应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可以放过玉衡,可以离开芳华门,同你远走高飞!”兰芷忽觉面上一热,回头看到曲苏一脸痴迷,薄唇离她的脸越来越近。
她无力推阻,心下惊怒交加,顿时晕了过去。曲苏却似乎并没发觉她已经失去知觉,把她紧紧揽在怀中,贴了上去。
轰然一声,小小斗室中桌椅乱飞,碎片到处飞舞。执素反应迅捷,总算逃过了摔倒在地的狼狈,而曲苏就没那么幸运了,再一次砸到了墙上。
“我为什么要你放过?”
玉衡左手揽着兰芷,右手持剑,站在床前。
执素低低惊叫一声,冲出斗室夺路而逃。曲苏脱离了执素的幻术控制,脚下慢了一步,被玉衡当胸拦截。
“玉衡,你没事就好。”兰芷苏醒过来,见玉衡虽然容色憔悴,但却安然无恙,心事放下大半。她黯然地瞥了一眼惊慌失措手足僵硬的曲苏,讷讷道:“曲苏行事荒唐,但终究是我一手带大,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死。你便饶他这回吧!”
“我知道他是你最看重的人,所以上回已经饶过他了,若非他再度来犯,我也没打算追究。”玉衡把兰芷放置在床上,目光悲戚。他看到杨儿和柳儿横尸在地,想起这两位在闲雨阁中十数年,将璇玑门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想到一日之间便已香消玉殒。想到此处,他忍不住怒从心中起,衣袖一扬,曲苏再度倒在地上。
兰芷用力抓住他的手臂,轻声道:“我知道你生气,我也知道他犯错太多,但他终究是我……”
终究是什么,兰芷忽然哽住了。想起曲苏之前所言,她再也说不出劝阻之词。
玉衡见兰芷气息微弱,知道她修为折损大半,不忍让她伤心,于是想了想道:“这样罢,我废了他修为,如此他再不能继承芳华门,也不能作恶了。”
“你还不如杀了我!”曲苏忽然爆吼出声,“你要废我修为,让我一事无成么!”
“就凭你这点修为,你以为你能做成什么?”玉衡轻笑一声,默念剑诀。开阳剑从他手中脱出,化作虹光熠熠生辉。倏然,虹光一闪,向着曲苏疾驰而去。
只听见曲苏痛呼一声,白衣上鲜血淋漓,他的肩部手腕膝盖处俱都被刺出一个血洞,在往外汩汩冒着血流。
“你……你真的下手!”曲苏清秀的脸上满是冷汗,他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
“你若是不想做个残废,最好安分点。”玉衡提着剑在他身上翻检一阵,取出数个瓷瓶。曲苏脸色愈发惨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自己看,哪瓶是伤药?我既然答应了阿芷留你一命,便不能让你血尽而亡。”
曲苏哼了一声,不予作答。床帐内的兰芷听见声响,幽幽叹了口气:“听话,我不赶你出芳华门,往后我们住在一处,没谁敢欺负你。”
曲苏眼神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但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
“你到底用不用药?”玉衡有些不耐烦了,“不如你们二人在此商量,我去追执素。”
方才他看执素身形便知道,她也内伤颇重,必然走不快。
“小师兄不必忙了,执素和曲苏,我都帮你带走。”冰凉而又熟悉的声音,听得玉衡心上发寒。他抬眼循声望去,摇光在屋外雪地上俏生生地站着,不知有多久了。她左手提着执素,好像提着个包裹一般轻松,右手在玉衡失神的当儿往内一探,又把曲苏拎了出来。
“摇光!”
刚刚还容色清晰的摇光倏然化作了一团黑烟,执素和曲苏被包裹在黑烟中,凌空飞起,瞬息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又黑了,摇光,什么时候,天才能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