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云常山当然是充满了生机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山风,每一片树叶,每一声鸟鸣,都昭示着勃勃生气。一切都在疯长着,日新月异,好像转个身,天地就变了。
但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如此欣欣向荣。
翠琉峰下的山道上静悄悄地走着一队人,步履僵硬,面部的五官黑洞洞的,恍似一个个窟窿。即便浑身被黑衣包裹得严严实实,也依旧能分辨出他们瘦骨嶙峋的身形。
他们毫不留情地踩踏在鲜嫩的青草上,碾得碧绿的草汁飞溅,所过之处清新的草味四溢,让人仿佛置身于丰收季的稻田。
在这队人的中间,有一匹毛色雪白的高头骏马,被簇拥着一起前行。马背上坐着一对男女,男的神色憔悴,一身青衣,却仍难掩俊逸潇洒的风姿。坐在他身后的女子亲密地揽着他,眉目柔婉,身上的彩衣在春日的璀璨阳光下更显得华丽。
虽然与周围的黑衣人格格不入,但无论怎么看,马背上的这一对神仙眷侣都令人称羡。
“玉衡,是不是很意外?”
执素在马背上顾盼生姿,咯咯娇笑了起来。
“的确很意外,你居然还没死。”玉衡尽力将身子前倾,试图离她远一点。
执素见状笑得更是欢畅,伸出一个手指在他肩上轻轻一勾,玉衡立时倒在了她怀中。
“我怎么舍得死呢?想我执素裙下从无逃脱之臣,我既收服不了你,无论如何也要让你死在我前面,我才能甘心不是吗?”
玉衡闭上双目,叹了口气:“你这么希望我死,方才为什么不杀了我,何必这么费力地带着我?”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么?像你这样的人,想要不留后患最好的办法就是身首分离。可惜天枢聪明一世,在此事上却糊涂了。”
玉衡惨白的俊脸浮上一丝虚弱的淡笑,好像路边刚刚长出来的星星点点的小花一般:“他一向老谋深算。不过执素仙子的幻杀术有魔功相助,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你不必担心我还有余力逃脱。”
那日玉衡匆匆下了翠琉峰赶回璇玑门,不料却被早已潜藏在止水殿外的执素发现。他将极光玉净化完成后刚下修元殿,便被等候在闲雨阁前的执素撞了个正着。原本即便修为有损,执素也不是他的对手,不料刚好从夏溟居出来的一队魔兵经过,玉衡被他们纠缠不去,一时不慎竟然中了迷梦生。
他怎么也没想到,芳华门差不多已是到了灭门的境地,迷梦生却还遗毒无穷。更没想到当初在闲雨阁执素分明已经伤重难愈,谁知短短几个月,她非但恢复功力,且还大胜从前,施展出的幻杀术令他轻易入彀。
听他语含讥刺,执素反倒更加得意,笑道:“若非为了你,我好好的疏影楼主何必听命于夏溟居。不过听不听地也无甚区别了,今日魔主已经攻上翠琉峰,不出十日,仙魔一统,谁也不必看不起谁了。”
“什么!”玉衡倏然一惊,“天枢是如何知道消息的?”
“告诉你也无妨,天枢早已部署好了一切,就等着你们自投罗网。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会回青渺峰?他又是怎么知道那些人会在约定日期前恢复功力?”
“浮坼楼内还有内奸……”想到此处,玉衡心口一震,“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执素见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下更是快意无比,冷笑道:“玉衡,没想到你也有今日。早知如此,当初你为什么不答应了我呢?你就跟那不系舟一样,空有一身修为却胸无大志,成天只想着修炼,修炼!你便是修成了仙,也不过是一介散仙,有什么稀奇的!”
“不系舟?”玉衡喃喃道,“看来我当年听说的倒是真的,不系舟一世英名毁于梦梅亭,怕是已经化作了孤魂吧?”
“他当初从疏影楼逃脱后落到曲苏手里,还以为运气有多好,他可不知道,曲苏那死孩子可比我心狠手辣多了。”执素眼望着前方,那座苍翠的山峰就是翠琉峰了,当初她就是在翠琉峰下遇见了刚从寒梅会出来的不系舟。
那时候不系舟年岁不大却已誉满仙道,堪称后起之秀。一柄挽水剑纵横天下,时常被人与玉衡相提并论。执素自觉与玉衡之间高差太多,不系舟声望愈隆,她只需将他牢牢掌控在手中,终能成就所愿。
可是后来的事情脱离了她的筹划,不系舟分明已经深陷情网,却任由她软硬兼施都不肯走出那一步,甚至连本门尊位也不打算去争一争。
她无奈之下只能放弃不系舟,将梦梅亭改头换面,以待徐徐图之。没想到竟引来了玉衡这尊大佛,原本喜出望外,结果还是白费心机,再次折戟。
“先师说过,仙魔之间并非泾渭分明,仙法修炼得再是精深,一旦陷入执念,终会魔障重重。执素,即便不去夏溟居,你这样心术不正之人同魔也无甚差别。”
“那么你呢?玉衡?你没有心魔吗?”执素抬头望天,狂笑道,“我施展幻杀术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究竟是摇光?还是你的宝贝徒儿云绯若?如若只是摇光,你害怕什么?你眼中流露的惊慌和不可置信,是为了什么?”
玉衡低了头,默不作声。
“你是不是听见她唤你一声‘师父’?”
她这句话尖利刻薄,如针尖一般从玉衡心中划过,深深刺痛了他。执素说得不错,在幻境中,他见到的是自己心之所系的女子,那女子笑容灿如桃花,朱唇轻启,吐出了一句“师父”。
一瞬间,往事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他口中好像灌了醋,同时还倒入了一杯黄连水,又酸又苦。
那一刻,他心乱如麻。
此时的翠琉峰上也乱成了一团,天枢带着魔兵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翠琉峰,直接攻入客院。可怜客院中修为高的都手无缚鸡之力,修为低的不堪一击,全都束手就擒。幸亏天枢想要的是称霸天下,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意世上只剩了一个夏溟居,于是给了各派掌门三天时间考虑。
魔兵虽然迷失了人性,听命行事,还不至于滥杀无辜。但夏溟居的门人大多出自仙道各派,有挟私怨出走的,也有犯错远遁的,这回得了机会,自然大肆杀戮,趁机报复。天枢怕寒了下属的心,又怕失去控制,于是命人将各派紧要人物都集中在清霄殿,其他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一时间清净了上千年的仙道名门成了修罗场,客院中血流成河,哭天喊地。北辰宫弟子也人人自危,生怕这些魔人一个不开心就拿自己开刀。
入夜时分,玉衡被执素带人送入了浮坼楼,看着执素临走时不甘心的神色,玉衡不由奇道:“为何不让我回止水殿?”
“你猜?”执素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把纨扇,半掩了脸笑道,“明明黄昏时分就能将你押回翠琉峰,我为何等到了现在?明明能把你关在止水殿,为何将你送入了浮坼楼?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得罪了你师兄,连我都不舍得这样待你呢!”
玉衡张了张嘴,苦笑了一声。他从袖中摸出极光玉,怔然出神。那玉此刻虽依然被黑气环绕着,却已经恢复了温润的触感。
“你是想把这个送给那小丫头?”执素撇撇嘴,轻摇纨扇,“不如我帮你送过去?”
玉衡不作声,执素等了片刻回过神,不由怒道:“也是,如我这般蛇蝎心肠之人,自是连个快死的小女孩也不会放过的!你且等着,看看我有多恶毒!”
“你要做什么的事情,从前我管不了你,如今更是无力去管。”玉衡目送执素怒气冲冲地出了房门,垂下眼皮。他今日实在是疲惫至极,心神俱乏,不觉蜷缩在床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有人推开了被风碰上的房门,轻悄悄的走了进来。他懒得睁开眼睛,等着那人开口,那人却很有耐心地坐了下来,指关节在桌上敲出清脆的得得声。
他翻了个身,懒懒道:“虚玉,你是打哑谜来的吗?怎么近日北辰宫闲成这样,让你无所事事了?”
“如今北辰宫仍由家师掌控,他重归旧位,当然得心应手,何须我聒噪?”
“你们师徒一丘之貉,听起来你现下倒有点不是滋味?”玉衡侧卧在榻上,道,“后悔了?”
“有什么可后悔的?楼翦秋蠢且贪,我一直想除去她,这回也算死得其所。北辰宫之主本就不是我,即便我不同他合作,终有一天也会被他所灭,何苦来哉!”
“掌宫玉令在你手中,如今翠琉峰还有谁能与你争锋?正位掌宫不是迟早的事?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丧心病狂之事?你将北辰宫千年清誉置于何地?”
玉衡虽然因为迷梦生的缘故浑身乏力,但思路却仍清晰。他从执素口中便已了解,所谓的挑战书,所谓的邀约助拳,从一开始便是天枢与虚玉的阴谋。但他实在不明白虚玉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仙道群雄骗上翠琉峰施以暗算,若是仙道覆灭,北辰自是也无法幸免,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如今的位置,这样岂非毁于一旦?
故此那日他虽然听出了楼翦秋意有所指,但却以为她至死都在故弄玄虚。如今想来,她当时是在提醒众人,那魔气自有其他来处,绝非她所为。
“为什么?我的好师叔,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摇光师妹,她都已经成了魔,为何还要插手北辰宫的事?那次年终大宴她当众杀了虚空,我原本十分感激她,可她不许我继任掌宫,说我不配!”虚玉愤然起身,瞪着玉衡道,“她说只有她的小师兄才配坐那张椅子!”
“于是你便真的没敢去坐那张椅子?”玉衡眼望着帐顶,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光一向胡闹,如今是更加无所顾忌了。
“我敢么?北辰上下谁不知道师祖的小徒儿娇纵无比,便是连师祖的长须都敢拔来编绳子玩的人,我惹得起吗?”
“那你今晚趁着天枢不察,夤夜到访,又是为了什么?我身上还有你要的东西吗?”
虚玉走了几步,坐在床沿低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玉衡:“师叔,当年测算天选之人的龟甲在哪里?”
“这我如何得知?难道竟然不在清宵殿的神龛上供着?”玉衡讶然道。
“那块是假的。那日虚空说要行山门占卜之礼,第二天我便悄悄去取来看了看,那龟甲是件死物,毫无灵气。”虚玉见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失望地站起来后退了几步,“后来我偶尔听说当年龟甲在师叔出北辰后便不见了踪影,所以猜测师祖是将它与清霄玉一道给了师叔,没想到连师叔也不知道下落。”
“师父给我清霄玉是因为其中封印了摇光的魂魄,他给我龟甲做什么?难道我还能替你们主持山门占卜吗?”
虚玉黯然点了点头,往门外走去:“既如此,弟子也不打搅师叔了。”
“慢着,你把极光玉拿去止水殿给初颂......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玉衡缓缓坐起,把极光玉放在床边。
虚玉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望着玉衡,道:“师叔怎么忘了?他将那孩子视作他唯一的骨肉,一上山便命人去接了她搬到夏溟居去。不过那孩子性格执拗,抵死不从,他也无法,找了一堆人每日去替她补充元气。如今这翠琉峰上,要说最热闹的,莫过于你的止水殿了。”
“若是不解病根,只怕再多灵力也无用。”玉衡目光从半开的窗户望出去,不知看到了什么,问道,“那么摇光也上山了?”
“她如今住在桃夭阁。”虚玉从他手中取了极光玉,边走边道,“送去也好,说不定看在那孩子的份上,他对我的猜忌能少些。”
“他连你都不信?”
虚玉脚步微微停顿,道:“师叔觉得,我可信?亦或他可信?”
在玉衡望不见的那个方向,众芳摇落,小楼的一扇窗被推开,垂落一片洁白的衣袖。一张皎如明月的脸探出窗栏,目光停留在窗下的院墙上。
“这里的荼蘼不见了,其他倒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是未变的吗?”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回答,但她不想听。她根本无需听,因为止水殿中都已经换了人住。
“初颂那死丫头好像不认得我了一样,都不缠着我了。唉,也好,我终究不是云绯若,她如今看清了,我也省心了。”
话虽如此,摇光还是怅惘地吐了口气,把窗关上,隔绝了那一园春光。
她怕想起,她怕忍不住问,她在意的那个人究竟在哪里。
如果重逢便是厮杀,她宁可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