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未必是黄道吉日，但在仙道各派看来，这天显然是值得铭记的大日子。
因为那位赫赫有名的璇玑门主一改旧例，郑重其事地选了这一日正式收徒。
虽拜师的仅是个北辰宫的外门弟子，但她拜的师是如今的仙道第一人玉衡真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除了笑白门，各派都指望着能接到璇玑门的观礼邀请函。
毕竟璇玑门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盛事，之后有没有还难说。仙道众人除了想凑一凑这样的热闹外，还想见识一番璇玑门那些只闻其名的宝贝。
可惜的是玉衡真人恍若不知同道想法，他的邀请帖非常有限，精准无比地一一发送到了门下弟子手上，其余各派一概没有，连疏影楼都欠奉。
更不必提已经交恶的芳华门了。
兰芷软绵绵地瘫坐在锦塌上，双目无神：“小苏儿，确定是今日吗？”
她长吁短叹了许多日，曲苏早已不胜其烦，闻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姑奶奶，您就别想那么多了，平素不是很拿得起放得下么？”
兰芷修炼大成，驻颜有术，而曲苏风华正茂，二人看起来年岁仿佛，却隔了两个辈分。
“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兰芷忽然来了精神，伸手就揪住了曲苏的耳朵，“姑奶奶不都是为了你么！”
“玉衡真人难道不是为了‘双修’才怕了你么？”
曲苏笑嘻嘻地回了她一句。
芳华门的太上掌门性情火爆，唯独拿这个侄孙毫无办法。兰芷闻言又软了下去，拿一柄折扇遮了脸：“我哪知道‘双修’是那回事啊……”
“你不知道，别人可未必不知道。”曲苏的目光从扇面上扫过，嘴角弯了弯，笑了起来。他长相儒雅，与兰芷的眉目鲜明迥异，平素就是一副特别和气的模样，好似从来不会动怒。
“要么我偷偷地去瞧瞧……”
“我的姑奶奶，我知道你修为精深，一口气赶上几十里路都不嫌费劲。可你赶到了又能怎样呢？人家都没请你，你贸然闯了进去，你不觉得丢人，芳华门还想在仙道混下去呢！”
“唉，我就是想看看玉衡嘛……”兰芷哀叹一声。
曲苏还待数落她几句，忽觉眼前一花，抬头看时，他的姑奶奶已经站到了屋脊上，正极目远眺青渺峰方向。
只是山水隔几重，又如何看得到？
璇玑门这一日的确热闹非凡，两百年的清净荡然无存，连鸟雀都都被惊得呀呀乱飞。
玉衡端坐在修元殿室内的蒲团上，倏然睁开眼睛。
驱除绝魄是件极为耗费心神之事，即便他的修为已到了常人望尘莫及的程度，也仍无法等闲视之。因此近段时间来，他每晚都需回修元殿静心入定，恢复元气。
好不容易徒儿伤愈，他放下一块心头大石，随手将拜师事宜丢给了杨柳姐妹。这才过了几天逍遥日子，立时又被打扰了。
半山腰上锣鼓喧天，整座青渺峰似乎都跟着抖动起来，令人心潮澎湃，恨不能畅舞一曲。
玉衡虽不至于心浮气躁，却也被搅扰得聒噪不堪，当下气恼地出了殿门，站在望尘矶上遥遥张望。
修元殿依着青渺峰顶而建，望尘矶是殿前突出的一方巨石，凌空悬在闲雨阁上方。站在上面俯视，峰下情形一览无余。
闲雨阁前宽敞的平地上此时人头攒动，好像周围的山石都要被挤了开去。人群的最前方，一长列铆钉大鼓排列得整整齐齐，数十个壮汉手持鼓槌，将鼓敲得震天响。
又有一拨人头扎红巾，衬得面膛越发黝黑，一人一对硕大的铜钹，随着鼓声开开合合，声势浩大。
玉衡双眉紧皱，朝角落中招招手：“鹭儿，我们下去，看他们在吵闹些什么！”
那长腿白羽的飞鹭一改往日的趾高气昂，正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角。听到主人招呼，它抬了抬头，往下张望了一眼，这才磨磨蹭蹭地挪过来，好似十分不情愿。
这时锣鼓声忽然停息了。
云绯若正同杨柳二姝一道看得眉飞色舞，见众人莫名歇了手，她心下好奇，忍不住东张西望。
边上一个虬须男子见她疑惑，朝她神秘地笑了笑，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云绯若记得他，锣鼓队就是这人带上山的。她那时还以为他是锣鼓队的头儿，但看杨柳姐妹毕恭毕敬的神色，又觉得不像。
杨儿在一边笑道：“楼掌门，今天你要是闯出祸来，可没人替你说半句好话了！”
云绯若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这人长得十分威风，此刻笑得倒有些顽童的影子。璇玑门下人虽不甚多，但当年入门者都是各派翘楚，如今多半已经功成名就，掌门什么的遍地都是。
青渺峰在外人眼中素来有几分神秘，向往者众。不过天下皆知，璇玑门主实在是仙道中最不好客之人，此番他难得大方了一回，自然引得众人趋之若鹜，凡是沾边的都赶了上山。
故而今日璇玑门上下鸟惊雀飞，草皮都被踩秃了一层。各派子弟你来我往，交流切磋，热闹得如同兴盛的墟市一般。
玉衡坐在飞鹭背上猛然想通此节，顿时追悔莫及，实在是失策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规定只许门下弟子孤身上山，也免了这场喧闹。
但话又说回来，他要是早知道会如此沸沸扬扬的话，八成就不愿同笑白门较这个劲了。
一人一鸟缓缓飞落，到了离地十来丈高时，方停息了片刻的锣鼓声骤然间又齐声大作起来。白鹭倏然一惊，双翅慌乱地抖了几抖，将玉衡抖了下去。
云绯若抬头时刚好看见，不由得面色发白，低低“啊”了一声。
“啧，这回楼掌门着实太作死了！”柳儿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身边双臂抱胸的男子。他正若无其事地抬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上方。
云绯若这才明白刚刚他话里的意思，他分明知道飞鹭容易受惊，才安排了这一出好戏，存心看玉衡的笑话。
她的心念才转了几转，人群中已经喝彩声连连。玉衡真人临危不乱，双臂一张，身子稳稳立在了空中。只见他衣袂飘飘，好似踩着风一般从容地自闲雨阁上方落下，连发丝也未乱掉一根。
“杨儿姐姐，师父好厉害啊！”
“门尊当然厉害，天下之大，再也找不出一个能同他相提并论的。”杨儿语声激动，带着隐隐的骄傲。
楼掌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迎了上去，拱手为礼：“恭喜门尊修为又进一层！”
“好你个楼西悯！”玉衡哭笑不得地指指他的额头，“堂堂绵生派掌门，还跟当年似的胡闹！”
“请门尊恕罪，弟子听说门尊修为精进，这才设法让门尊一展神功，也堵了悠悠众口。”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玉衡与楼西悯平日来往颇多，一向是亦师亦友的交情。至于悠悠众口，无非是仙道中传言纷纷，说玉衡这些年耽于美色疏于修炼，早已名不副实。
云绯若不知有此因果，她歪着头端详楼西悯，大感惊诧。绵生派这些年名声鹊起，听闻掌门御下极严，自身修为已达琴心境终阶。万没想到传闻中的铁血掌门竟然就是使怪招当众捉弄师父之人，一时间神色变幻，只觉得世事实在是莫测。
“师妹见笑了，今天是师妹的大日子，做师兄的只是想送一份见面礼。”
“你这招借花献佛也算见面礼么？未免太不要脸了！”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人来，生得面如冠玉，看着比楼西悯年轻许多。
“洛新匀，你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来？”楼西悯虎眼一瞪，看着对方，“别是把你萃玉门的镇门之宝带来了吧？”
“我带新萃似水作什么？天天招师妹落泪么？师妹如此的花容月貌，自然只有这支七宝玲珑簪可配。”
洛新匀轻捻指尖，须臾间精光闪射，修长的手指上出现一枚精雕细镂的玉簪。
“玲珑是玲珑了，七宝呢？”楼西悯就着洛新匀的手细细端详。
洛新匀将簪子高举，日光投射在其上，刹那间簪身华彩四射，将闲雨阁笼罩在一片七彩光晕中。
“不愧是萃玉楼的东西！”玉衡称赞了一声，“千年的传承，果然出类拔萃。”
“谢门尊谬赞，传家的手艺，萃玉门上下自是不敢忘本。”洛新匀转身面向云绯若，“区区玩物，师妹拿着玩。”
云绯若的脸颊被簪子发出的光晕映照得尤为夺目，闻言笑道：“多谢洛师兄的厚赐！”
“师妹客气。”洛新匀见她毫不扭捏，也是极为高兴，道，“我家中有个同你年龄相仿的妹子，可惜今日没来，哪天有机会见一见，你们一定投缘得很。”
随后又有门人上前赠礼，云绯若一一谢过。
“我这里也有一份薄礼要送与师妹，不知门尊可看得上。”
云绯若一听声音耳熟无比，立时红了脸，偷瞧了一眼玉衡。
说话间齐无离已翩然而至，手中托着一卷帛书。他穿的仍是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袍，衣带无风自动，飘然若仙。
“你怎么也来了？”玉衡一怔，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谁给你发的帖？”
“门尊只说给门下弟子发帖，并未提及……”杨儿站在后面，低低回道。
柳儿扶额，狠狠踩了她一脚。写帖那日自己分明把千机门圈了出来，没想到她竟还是将齐无离写进去了。
杨儿吃痛，含着泪可怜兮兮地瞟了瞟妹妹。
“无离身为璇玑门人，接了帖子，自然是要来的。”齐无离似乎全然不觉玉衡对他的嫌恶，仍然笑意盈盈。
玉衡点头道：“那倒也是，当年我并未将你逐出师门。我璇玑从未出过弃徒，自然不能由你开始。”
其他弟子不明所以，唯独楼西悯知道一些往事，劝说道：“齐师弟虽犯过些错，毕竟也是年少冲动，门尊便饶恕他吧！今日门尊再收高徒，是可喜可贺的大事，万不可因为这些陈年旧事败了兴致。”
云绯若在旁细听，一颗心悬了又悬。待听到楼西悯说齐无离并未被逐出门墙，想必他当年只是与师父小有龃龉，并不是什么大事，顿时暗暗吐了口气。
玉衡冷笑了几声，将齐无离晾在一边，朗声道：“今日我将云绯若正式收归我璇玑门下，为璇玑门亲传弟子。此后直至她学成下山，有任何行差踏错，我璇玑门将一力承担，望诸位做个见证！”
他说到“行差踏错”之时稍作停顿，满怀深意地斜了眼齐无离。
云绯若笔直地跪在玉衡膝前，一张如玉小脸端庄肃穆，杏眼中满溢着感激之色。
她身世不明，乃是北辰宫弟子在遇仙池畔捡到的弃婴。那年梅花纷飞，艳若云彩，她的名字便由此而来。十几年来，她所有的温暖全都来自楼初两位姐妹。她虽名为北辰外门弟子，却被明令禁止列入北辰门墙。原以为此生不过如此，不料竟能得天之幸，做了玉衡真人的座下弟子！
此刻的璇玑门中虽不过数百人，但玉衡宏亮的声音经山壁扩散，回音袅袅，好似已经传遍了数万仙山。
从今日始，天下皆知她云绯若不再是无根之萍！
“弟子….弟子……”云绯若三分紧张，三分感激，三分庆幸，外加一分伤怀，这些情绪纷涌而至，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仰头望见玉衡的眼睛，那双充满慈和之色的凤眼中透出一丝鼓励，这丝丝鼓励令她充满勇气，恭声道：“弟子必谨遵师父教诲，此生唯师命是从，绝不做出有辱师门之事。”
玉衡心下快慰，躬身将她扶起。场中弟子齐声道贺：“恭喜门尊喜获高徒，光大我璇玑门楣！”
玉衡拱手为礼，团团谢过。
“师妹这么乖巧可爱，就是根基差了点。”齐无离漫步走至云绯若跟前，将那卷帛书递与她，“此书记载了我千机门入门修炼之捷径，你修为浅薄，正好合用。”
云绯若看看齐无离，又看看玉衡，正自犹豫间，玉衡已经一掌打掉他手上绢帛，哂笑道：“我璇玑门自然有强过你百倍的东西，这等低陋物事也值得拿出来么？”
云绯若看得有些不忍，心说齐师兄一片好意，师父素性豁达，怎地对他如此苛刻？
齐无离不以为意，弯腰捡起卷册，垂眼道：“门尊手中宝物当然应有尽有，不过是不是愿意拿出来给徒弟用，那可就难说了。”
“你不就是记恨我当年不给你璇玑玉么？”
玉衡手中碧光一闪，寒芒四散，看得众人心头一跳，眼前发花。待再睁眼时，只见那碧色却已敛了光芒，安安静静地卧在玉衡掌心，浑然一方寻常的白玉。
“璇玑玉！”
“那就是璇玑玉么？”
除了璇玑门人，其余人等对璇玑玉都是只闻其名。此刻亲眼目睹，不由大感欣喜。
“不错，这正是本门至宝璇玑玉，虽不如传说中的神通广大，不过于修炼上确实大有助力。今日我便交予阿若，他日修炼功成，再行收回。”
“门尊可真舍得。”齐无离眸光闪烁，他似乎十分嫉妒云绯若得了璇玑玉，口中之言带着显而易见的酸意。
其他弟子内心也是波澜起伏，门尊一向极为珍视璇玑玉，他们在门中之时也仅有几面之缘。
“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很多东西你越是不择手段，便越是得不到。”
众人心中一凛，他们在璇玑门之时门尊虽然严厉，但从未有如此诛心之词。不知这齐师弟到底是犯了什么忌讳，引得他一再训斥。
齐无离却云淡风轻地鞠了一躬，道：“弟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