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绯若跟着楼翦秋回了外门弟子居所。姐妹三人久别重逢,自是无比亲热。
初颂从床上一骨碌起来,光着脚扑向云绯若:“若若,你总算来看我们了!”
“哎,你小心点,今冬才好过点又作妖,改明儿又咳得死去活来!”楼翦秋忙捡了鞋子替她穿上。
“有那瓶子……”初颂看了看云绯若,吞掉了下半句。
“什么瓶子?”楼翦秋走来走去,忙碌着给云绯若取茶水糕点,“璇玑门的东西自然比我们好了百倍,不过这些点心你从小吃惯了的,想来也会惦记。”
“谢谢秋姐。”云绯若嗔了初颂一眼。
“你也别怪我没去看你,实在是杂务繁忙,我又不如你们聪慧,自然要多花点心思在修炼上面。”
楼翦秋微带着歉疚,又替云绯若倒了杯热茶。
云绯若原本心中惴惴,只道楼翦秋是因了那日的误会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她言辞恳切,想来的确是无法抽身出门。
“我怎会怪你呢?我们姐妹之间,又何必说这样的话。”云绯若握了楼翦秋的手,她的手还是如往日那般温热,却粗粝不堪,浑然不似当年那般柔滑。
“你的手怎么了?”
云绯若翻过她手掌。
楼翦秋掌心划痕遍布,新的旧的交错重叠,不堪入目。
“秋姐不知听了谁的传言,说翠琉峰附近有位隐居的高人,自有一套修炼之法,能一日千里。秋姐于是每日一有闲暇就往没人的地方走……”
初颂觑着楼翦秋的脸色,小声地说了出来。
“秋姐,璇玑门的心法便已经是绝上乘的了,你万不可急于求成,上了歪魔邪道的当!”
“好了,好了,谁不知道你一步登天?可曾想过如我这等资质鲁钝之人的苦?”楼翦秋遽然色变。
“秋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慢聊,我走了。今日清霄殿大宴,管事答应带我上去帮忙。”这是楼翦秋百般讨好才求来的差使。上了清霄殿,她才有机会面见本门前辈,若有一两个对她加以青眼那便能心想事成。
“一会儿我也要上去,不如我们一起啊?”
楼翦秋刚走到门口,闻言顿了脚步,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云绯若:“我是去伺候人的,自然要先行一步。你是璇玑门的高徒,怎可自低了身份,与我一概而言?”
“秋姐,你这话就没意思了,若若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小颂,人是会变的。往日如何,同今日并无关系。”
楼翦秋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若,秋姐她……”
“她说得对,人是会变的。”云绯若拍拍初颂肩膀,安慰道,“不过我们姐妹谁也不变,一辈子都不变!”
“嗯嗯!”
正午的时候,楼翦秋站在清霄殿的廊柱后,拍打着酸痛的肩膀。虽然客人不多,但上殿的外门弟子更少。他们几个被入室弟子使唤着到处跑,待到一切就绪,早已疲惫不堪。
一声高旷的鹭鸣在清霄殿上方掠过,吸引了殿内殿外众多人的目光。她看到她的好姐妹在离地几丈的高处翻身下来,衣袂翩飞,飘然若仙。
“那就是玉衡真人的女弟子了!”
“这是进入琴心境初阶了吧?才几年时间啊…….”
“两年多而已啊……”
“爹,她生得真美,我要娶她!”
离楼翦秋几步处,有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淌着口水,拖了拖他爹的袖子。
“好好好,等你也修到了琴心境,爹就找玉衡真人提亲。不然的话,修为还不如媳妇,那也太丢脸了!”
那孩子忽然哭了出来:“你骗人!等我修到了琴心境,美人姐姐的孩子怕都比我大了!”
童言幼稚可爱,逗得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楼翦秋却笑不出来,她紧紧攥着衣角,手背上青筋绽露,好似与这衣服突然结了深仇大恨。
殿中还有一人也没笑,他痴痴地凝望着云绯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她就是两年前玉衡真人收的弟子!
那年的事情他记忆犹新。为了能入璇玑门,他在父亲的督促下将自己逼到了极致,没成想换来那样一个结果。他恨极了璇玑门,自然也恨极了那个令他美梦成空的小女子。
后来,他听从父亲的安排,与罗潇订了亲。陆知风与虚玉真人是多年的至交,小辈年龄相仿,郎才女貌,结为姻亲自是水到渠成。
两年过去,这份恨意久久不能弥散,在他心底横亘至今。
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年后,他会遇上一个令他见之难忘的女子,而那女子,他还恨了她整整两年。
他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让仇恨在心里生了根;如今见了她的模样,那仇恨开了花,结出的果子却如蜜糖一般。
只是太晚了。
清霄殿上,他站在她的面前,不过几步路,却像隔着汪洋大海。那奶臭未干的娃儿能随口说出娶她,而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师父!徒儿可给你长脸了?”
云绯若坐到玉衡身边,嘴角含着得意的笑容,伏在他耳边炫耀。
玉衡皱了皱眉,他感觉到有一双充满了敌意的眼睛瞪视着他。待他抬头寻觅时,那感觉却又倏然消失了。
“落地不够稳当,不过也算差强人意。”
云绯若撅了嘴,埋怨道:“旁人都夸赞不已,就师父苛刻。”
“嗯?”
“师父喝酒,喝酒……”
酒过三巡,云绯若在来来去去的人群中猛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秋姐!”
楼翦秋身形一晃,穿过人群,冲出了清霄殿。
“回来!”
见徒儿起身要追,玉衡低喝一声,令她生生拖住了脚步。
“不懂事,你怎么不替她想一想?”
云绯若低头思索片刻,叹出一口气:“师父啊,做人简简单单的不好吗?”
她依偎在玉衡身边,玉衡灌下一口酒,心中也道:“你以为我不想简单吗?”
日光渐西,山影黑沉沉的,遮盖了傍晚的亮色。
暮色越来越浓,山间林木蓊郁,更加显得幽暗。禽鸟们纷纷此起彼伏地招呼各自的伙伴回巢歇息,猛兽们却尚未停下它们觅食的脚步。
林中时不时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更令在林中穿行之人心惊胆战。翠琉峰的密林中素来少人出没,此刻却正有一个纤细的身影在跌跌撞撞地行走。昏暗的山道又窄又陡,险峻之处更是步步惊险,即便是白日也得万分小心,何况此时暮色四合,阴云遮天。
“什么鬼地方啊!也来跟姑奶奶过不去!”楼翦秋大声咒骂,脚下一个踉跄,险险摔倒。
一个多时辰前她从清霄殿冲出,又恨又恼,一头扎进了这荒无人烟的后山。谁知道林中不辨方向,她走到天黑也没能找到来时的路。
眼前的路越走越昏暗,耳边的虫兽叫声更显诡异,楼翦秋不免又多了惧意。想到自己如今陷入两难境地全是拜云绯若所赐,刚才的三分恨意一下子涨到了十分,把脚下积年的落叶踢得劈啪作响。
“你与这树叶较劲,可见是真没出息了……”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楼翦秋吓了一跳,极目四顾,却不见有人。
“躲躲藏藏的,有种就出来见你家姑奶奶!”
“姑奶奶,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树林中回荡,一会儿似在耳边,一会儿又似在千里之外。
“装神弄鬼!这是我北辰宫的地方,宵小之辈不得放肆!”
“哟,你还记得你是北辰宫的人啊?吓破胆了吧?哈哈哈哈……”
那狂笑声太过刺耳,楼翦秋捂了耳朵,那声音却从她的指缝钻进了耳内,像一根尖刺般扎得她头疼。
她疼得躬了身子,蹲坐在地上,仍是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笑声忽然停止,楼翦秋心头一松,正要站起来时,却发现面前多了一双脚。她沿着那双脚,战战兢兢地往上看,入目的却是一张眉目端正的脸。
这人身高体阔,形容威武,却透出几分隐隐约约的邪气。
“前辈是哪位高人?”楼翦秋见他不像是有恶意,松了口气,却仍抱膝坐在地上。
那人注视了她一阵,呵呵笑了:“前倨后恭,小心谨慎,果然是一颗好苗子啊!”
“前辈莫非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楼翦秋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置信。
“还不算太笨。”
那人随手一扬,一层薄薄的轻雾散扬开去,把他二人罩在其中。
“今日清霄殿人多,为防横生枝节,我们便在结界内说话吧!”
“你也是北辰宫的?”
楼翦秋曾经见过北辰宫入室弟子施设结界,认得那轻雾是以北辰心法所凝结。只是寻常弟子设结界时因真气耗费巨大,因此往往需要静坐默运心法许久才能成功。故而她怀疑面前这人故弄玄虚,于是特意往结界边缘蹭了蹭。
手指轻触,她被弹得换了个方位。
那人见状嗤笑了一声:“你虽不笨,却也不怎么聪明。”
“不知前辈怎么称呼?弟子似乎从未见过前辈?”
那人傲慢地轻哼了一声,抬头看天,不屑道:“我在清霄殿呼风唤雨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取出一块玉珏扔在楼翦秋面前:“自己看,这是什么!”
那玉珏色泽翠绿,碧色流转,束了一条鹅黄色的穗子。玉珏的一面刻了一座巍峨的山峰,一山一石分外清晰。方寸之间,遇仙池,梅花林,清霄殿处处鲜明。
楼翦秋眼前明光大放,她看到遇仙池中鱼儿嬉戏,闻到梅花林中幽香阵阵,听到清霄殿上晨钟暮鼓,声声入耳。
那是她向往了多少年的地方啊!她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想看看清霄殿内到底是什么情形,是否有慧眼识人的尊长等着收她为徒。
不料一脚踩空,眼前的鱼儿、梅花、清霄殿,俱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人一双苍鹰似的厉目注视着她:“执念不浅啊!”
楼翦秋知道自己陷入了幻境,面上一热,翻转玉珏,背面只刻了四个字。
掌宫玉令!
“弟子不知天枢师祖驾到,求师祖恕罪!”
楼翦秋将那玉珏毕恭毕敬地呈给那人,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传说一百多年前,时任掌宫的天枢真人忽然发布召令,决意卸任,将掌宫之位交由他的大弟子虚空真人继任。消息一出,众说纷纭,但天枢亲自发布此令,又依据规程进行了继位仪式,实在不容置喙。
然而虚空真人当时自认资历尚浅,无论如何不敢接任,这才在长老会的协商下,将北辰宫的“掌宫玉令”仍交由天枢保管,以示北辰宫师徒同心,共承大业。只是此后不久天枢便失踪不见,“掌宫玉令”自然也无迹可寻。
“算你还有些见识,认得这掌宫玉令!”天枢收回玉令,笑容浅淡。
“求师祖收弟子入门,弟子必定肝脑涂地,报答师祖大恩!”北辰宫外门弟子不分辈分,俱都算作掌宫的门下,是以楼翦秋称天枢为师祖。
“你虽资质平庸,不过……”天枢笑了下,低头看她。
楼翦秋眼睛一亮,充满了希冀之色。
天枢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仙缘更是淡薄,若无明师指点,这辈子修炼到了顶点也只不过比常人略好一点。”
楼翦秋脸色一白,毫无血色的双唇颤动了一会儿,突然跪地伏在天枢脚下:“求师祖怜悯!”
“既是你求我,我不妨告诉你一条捷径。你那好姐妹身上有块璇玑玉,便是仙道中人修炼的无上至宝!”
楼翦秋定定地看着天枢,挤出一丝笑容:“师祖说笑了,那璇玑玉是璇玑至宝,小若怎肯将它随意交予外人?”
“她不给,你便不会夺么?”
“小若是弟子从小时起便相依为命的好姐妹,弟子对她确有嫉妒之心,但又怎会起意害她?””
天枢扫了她一眼,拍拍她肩膀,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你当人家是姐妹,人家可把你放在眼里了?你出来这许久,她可曾来找你?还不是由着你在这翠琉峰上乱转?”
楼翦秋咬了咬唇,垂下眼帘,轻声道:“是弟子资质鲁钝,招人轻视也是难免的。”
“其实我未尝不愿收你为徒,只是怕你不愿意。”
“师祖如肯开恩,弟子怎会……”
话未说完,楼翦秋忽然呆住了。只见天枢诡异一笑,瞬间化成了一道黑烟,在结界内到处弥漫。
“你成了魔!难怪……”
“如何?你要是拜我为师,你便一脚入了魔门,从此再难回首。”天枢重又凝聚成形,微笑着看着楼翦秋。
“弟子……弟子……”
楼翦秋再是好胜,也知道仙魔殊途。她想要出人头地,从此不必忍气吞声,却绝不愿意入了魔门,此后难见天日。
“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只需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就将这掌宫玉令送给你。到时候你拿着去找虚空也好,虚玉也罢,没一个会不收你为徒的。”
虚玉和虚空都是天枢的亲传弟子。虚空继承掌宫之位后,虚玉被选入长老会,如今执掌宫中奖罚事宜,这百来年与虚空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故而若是虚空拿到了掌宫玉令的话,那自然天下太平,他的宝座也能稳当许多;若是到了虚玉手中,北辰宫怕是要翻覆了天地。
“此话当真?”
楼翦秋声音发颤。如果掌宫玉令在她手中,她还有何惧?到那时无论谁做掌宫,她都是最大的功臣。
“我替他们保管了这么多年的掌宫玉令,早就腻烦了!”
“师祖要弟子做的事是不是便是夺璇玑玉?”楼翦秋大着胆子,直视天枢,“只是弟子功力低微,即便有心夺玉,也无能为力!”
“我要你做的事,只是从此后听命于我,不得违背。”
“弟子今后唯师祖马首是瞻!”
楼翦秋见天枢并不强求她夺取璇玑玉,立刻放了心,当即跪倒在地,迫不及待地与他缔结了誓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