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见兰芷发怒,摇头叹了口气,道:“阿芷,何必呢?有些话不必说得太过明白吧?这些年芳华门制出的邪香越来越多,仙道中各位若非看我的面子,你以为如今你们还能安然无恙?我纵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我也不愿意看到来日你们的邪香遗毒无穷。所以,往后你还需多劝劝你的那位侄儿,凡事适可而止,不要太过分了!”
“我们芳华门以香立世,如果没点自保的手段,难道等着让人上门来欺负不成?我们调制些旁人沾不得的奇香,何错之有!”兰芷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她受芳华门上下供养,最是护短不过。此刻见玉衡指摘门中不是,尤其矛头直接对准了芳华门门主,隐隐有威胁的意思,顿时面色一变,寒意陡生。
“我把话放这儿,今日你若不收我家小苏儿做弟子,那么这寒梅会中,你收谁,我便杀了谁!”
兰芷脸若冰霜,一句话咬牙切齿地从口中吐出,听得云绯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倒是想看看,我现收一个弟子,你能用什么法子杀了!”玉衡见她性情执拗,半分道理都说不通,忍不住也是怒意勃发。
“现收的弟子?”兰芷红唇轻启,嘲笑道,“你别是疯了吧?莫非收了哪株梅树做弟子?那我还真没法下手。”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不成?”玉衡轩眉轻扬,一掌平举,缓缓推出。
黛色广袖在幽静的梅林中展开,一阵狂风刮过,卷起了满地的落花。纷纷扬扬的嫣红在空中飞舞,飘落,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梅花雨。
兰芷的目光随着他的衣袖起伏,在这场梅花雨的尽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你看,这就是我刚收的弟子。”
涓涓溪流边的红梅铺天盖地,好似一片彤云般热闹。间中夹杂着一株白梅,花开得疏疏落落,好似溪中溅起的点点浪花,不沾一丝风尘。
就在那白梅树下,站着个一脸懵懂的女孩。她的肌肤比白梅更为晶莹剔透,五官婉秀,好似翠琉峰上所有灵气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她是纯净的,如同雪山上最为澄澈的那一块冰晶,被巧手精雕细镂,化作了人形。
“你是谁?为何在此偷听!“
兰芷皱了皱眉,想到自己竟然一时大意未能察觉到附近有人,方才的言行举止多半全被她看了去,顿时恼怒不已。
“啊?”
云绯若不意她有此一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黑发间落满了花瓣,此时簌簌飘落,她一时怔住了,脸色渐渐泛红,好像白梅染上了红晕。
“还有你,明知道有旁人偷听,你还这样不管不顾的什么都说!”兰芷等不到云绯若答话,又转头质问玉衡。
“怎么是旁人呢?她是我新收的弟子啊!”
玉衡微微一笑,倒是有点意外。他起初察觉这林中另有旁人,以为只是寒梅会上躲懒的杂役,却没料到是个灵气逼人的小丫头。看样子这孩子年岁不大,修为也实在是浅薄地很,但不知怎么,他对她竟隐约有些“又见故人来”的熟悉感。
他抛开这种荒唐的想法,想起方才的激愤之语,心中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他今日就是为了她而来。
“你愿意改投璇玑门吗?”
云绯若茫茫然地看了看玉衡,又望了眼兰芷。那红梅树下的女子红衣无风自动,好像一只绝艳的凤凰,只是这凤凰似乎被火点燃了,目光烫人。
“你自己掂量一下,要命,还是要名?”
兰芷见她犹豫,得意一笑,朝着玉衡龇了龇牙。
“你是不敢吗?”玉衡目光灼灼,含笑又问。
云绯若猛然回过神,记起白衣男子所言。他说得不错,天下虽大,也只有玉衡真人愿意收她为徒。
“我当然愿意的!”云绯若屈膝跪下,大声道。
“你别忘了,你是北辰宫的弟子!”兰芷上下打量着云绯若,注意到她的纹饰,冷笑出声,“还是个低贱的外门弟子!”
“入了我璇玑门,看谁还敢提低贱二字?”玉衡哂笑道,目光扫过兰芷,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兰芷脸上如火烧一般,顿时意识到他是在说她实在没什么资格嘲笑别人低贱,因为在仙道中,芳华门仅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
“弟子云绯若见过玉衡真人。正因为弟子仅是外门弟子,不曾真正拜过师,所以即便没有尊长允许,入了璇玑门也不算改换门庭。”这后半句却是对着兰芷说的。
兰芷不防这孩子竟然如此口齿伶俐,不由又恨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玉衡却越发欢喜,这孩子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实在是令人欣赏。
“啊,你叫云绯若……好名字。既然你愿意,那就跟我走吧!”
“有幸拜在玉衡真人门下,弟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弟子还有两位同为外门弟子的姐妹,能否……”云绯若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望着玉衡。
玉衡失笑:“你这孩子倒是重情。不过我早已允诺了各派只收一徒,若就此破例只怕将来麻烦会接踵而来。不过我可以答应你,日后你可以代授本门心法于她们,有了根基,北辰宫那些人只怕求着她们做徒弟还来不及。”
云绯若大喜过望,忙跪下磕头。
兰芷见玉衡对自己百般推拒,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孩子倒是呵护备至,连带她的姐妹都一并照顾到了,心中着实愤懑。北辰璇玑源出一家,传授心法本无可厚非。但她此刻醋意翻腾,哪里还顾得上这事本不容她置喙:“这丫头半分根底都没有,不要说是做你的徒弟,便是做个闲雨阁的侍女也不够格!又如何能跟我家小苏儿相提并论?”
玉衡摇头叹气:“我竟不知道在阿芷心中我是如此无能,连个徒弟也教不好?不如我们打个赌,十年后,你让你的小苏儿来璇玑门,若他赢了这孩子一招半式,我便将璇玑门掌门之位双手奉上。”
“又何须等十年,我今日便要了她性命,看你教谁去!“
兰芷口中说着话,掌心灵力已迅速聚集,趁玉衡不备抬手就朝云绯若身上拍去。
玉衡修为高出她何止一倍,见她掌风凌厉,随手便将云绯若往怀中一揽,旋身避过。正想奚落兰芷几句,鼻端忽然有一股清香袅袅而来,说不出的醉人,心中警铃大作。
原来兰芷早料到如此结果,便在掌风中悄悄夹了一缕绝魄。芳华门世代相传炼香术,绝魄是门中不传之秘,中者成日昏睡,便如丢了魂魄一般。
“你用了什么邪香!”他自己修为精纯,自然毫无所惧,但身边这个小丫头如同被瞬间抽离了所有精气神一般,倒在了他怀里。
那香发散极快,云绯若修为又实在浅薄,没有半点抵抗之力,瞬息便已被侵入了五脏六腑。玉衡见方才还伶牙利嘴的孩子须臾生机全无,不由怒不可遏。
“即便我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同这小丫头又有什么干系?我一向以为你只是性子急躁,万没想到如今竟学会了蛇蝎心肠!也罢,从此后你我之间一笔勾销,这孩子的性命由我担待。”
玉衡说罢将云绯若横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出了梅林。
那黛紫身影缓步轻移,寂静无声地踩在绵厚的落花上面,好似担心稍一用力便会惊醒了一场梦。兰芷怔怔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直至走出了她的视线。
眼前的花,树,水,渐渐模糊。兰芷面色苍白,想要出声挽留,却发不出一个音。她暗自决定若是他求她,哪怕坏了门规,她也一定将那孩子带回芳华门尽心医治。
可是她始终没能等到他回头看一眼。
她这才明白自己亲手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条鸿沟,生生断了这许多年的交情。芳华门研创了无数的奇香,但没有一味是能令时光回转的。
她追悔莫及,一时心神激荡无比,喉中一甜呕出口血来。
此刻的寒梅会已近了尾声,虚空和虚玉正在同各自的好友作别。凌仙峰的山道上重又热闹起来,而遇仙池却在渐渐归于宁静。
金色的余晖斜照在怒放的红梅上,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执素好似不知夜之将至,她仍静坐在那里,连面上的笑容都丝毫未改。
同执素一般固执的还有笑白门的掌门陆知风。只是他不如执素那样气定神闲,焦躁的目光透露了他内心深藏的不耐烦。
他的儿子陆元墨却把这不耐烦直白的写在了脸上。他站在一株遒劲的老梅树下,双臂抱胸:“爹,玉衡真人是不是不回来了?”
“急什么!玉衡真人虽然不羁,但从未失信于人。”
陆知风环顾四周,方才同儿子比试的年轻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虽并不担心儿子技不如人,但竞争者少了总也是好事。想到此,他又宽了宽心。
执素远远地听见他父子二人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抿唇看了他们一眼。
陆知风心中一动,离座往执素这边慢慢踱了过来。他之前被一堆少年郎嘲笑后生怕让人以为自己老不修,再没敢多说半句便匆匆回了座,此刻不免想拉一拉交情。
“执素仙子,可知玉衡真人去了何处啊?”
“陆掌门有礼了,“执素一笑,款款而起,“玉衡走得仓促,我也并不清楚,约莫有些俗务需要处理吧?”
“啊,原来如此。”陆知风见执素直呼玉衡其名,可见二人交情匪浅,于是又道,“在下冒昧地问一句,仙子觉得犬子可还能入眼?”
执素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陆掌门是想问玉衡如何看待吧?”
“让仙子见笑了,只是天下父母,哪有不关切儿女的。”陆知风老脸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
“陆掌门无需多虑,令公子根基出众,必能如愿。”
陆知风闻言顿时心下一松,拱手道:“如此多谢仙子吉言了!”
两人你来我往攀谈了一阵。疏影楼在仙道中声名不著,陆知风身为名门之主,肯主动与执素闲聊纯属折节下交。只因为有了玉衡这一层关系,这格格不入之人竟然也相谈甚欢。
一缕风忽地吹起,携带着不计其数的玫红花瓣,飘过遇仙池。澄碧的湖水瞬时起了一阵涟漪,揉皱了倒映在水中的梅花和山林。风过处,花落成阵,风定处,黛紫身影缓缓下坠,好似九天上的谪仙落入凡间。
“玉衡,你怎么才回来,人都散了!”执素带着些许娇嗔,奔过去迎候。
“散了才好,你在就行了。“玉衡低笑道。
“这小姑娘生得甚是可爱,只是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玉衡脸色暗了暗,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我新收的徒弟,可惜受我连累,吸入了兰芷的绝魄。如今生死未卜,我少不得要花些心力治好她。”
“徒弟?”
执素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瞥了一眼陆知风。
陆知风站得远了些,只隐隐听见“徒弟”二字。这会儿又见执素看他的眼神中微有些忧色,心中突突跳了起来。
“爹,既然玉衡真人已经收了弟子,我们这便走吧!”
原来陆元墨站在下风处,耳中清楚听见玉衡所说之话。他素来心高气傲,心里虽然觉得不甘,面上却丝毫不显。
陆知风瞪了他一眼,含笑上前同玉衡道:“璇玑门收徒非同小可,玉衡真人万莫随意取笑。”
“我何时说笑了?”
“素来听闻璇玑门收徒规矩森严,非出身名门者不收,非根基深厚者不收,非容貌俊秀者不收。况且在下也从未听说阁下曾收过女弟子,如今破例,怕是多有不便?”
玉衡面上一紧,执素见他好似要发怒,正待出言调解时,他却又笑了。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我承认过么?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每回打得头破血流,于是私下里自己定了个条条框框?如今好意思来质问我?”
陆知风哑然,玉衡说得不假,仙道各派有各派的门规,唯独璇玑门没有。只是自己父子满怀希望而来,难道就此放弃?
“在下也是为了璇玑门名声着想。听说修远殿上并无旁人,往后孤男寡女,难免遭人非议啊!”
“哦?你们不是一向说我风流么?如今还替我担心起非议来了?”
“好了!”执素见二人争执不休,那边虚空等人都已经注意到了此间情形,若是传了出去,世人怕又要沸沸扬扬,不知道会弄出些什么难听的故事来,“玉衡,不如这样,反正现今你门中已无在室弟子,不如破个例,将这孩子与陆少掌门一同收归门下,也好有个伴。”
玉衡冷冷一笑,傲然道:“原先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此一来,倒显得我怕了流言蜚语,亦或是怕了陆掌门。我玉衡丢得起这人,璇玑门下弟子却丢不起!”
执素未料到玉衡言辞犀利,竟是半分面子不给,顿时尴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