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离一路追寻无获,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叶剑山庄。
他立在门口,望着那块残破的匾额,望着那扇被火烤得发黑的大门,忽感今夜的风是如此的冻彻人心。
他握住绯月的五指越加紧了紧,慢慢上了台阶,将手覆在门上,目光穿透阻隔,回溯到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他似乎看到了门后那一条条蜿蜒爬行的血蛇,缓缓游走到他的脚下,他想起了叶寒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仿佛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门后面瞪着他,绝望和惊恐的眼神如利刃透过门缝扎进了他的身体里。
少年握住绯月的手缓缓颤抖起来。直到夏侯言的一声叫唤令他如梦方醒。
卫离调整了气息,转过身面对他,面色平静。
夏侯言看着走来的卫离,隐约在他身上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的目光向上瞄了一眼,在那块字迹斑驳的匾额上读出了四个字,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叶灵修”这个名字,心底的猜度已有七八分确信。
夏侯言不便表现出自己的在意,转而平静问道:“怎么样,追到了吗?”
“没有。”
夏侯言眸光一沉,略显惋惜之色。“看今夜情形,那个黑衣身影极有可能是珞姑娘。你先前说修罗族的人在找玉魂,可我看刚才的情况,似乎有另一方势力也对珞姑娘不利。”
“什么意思?”
“那个持扇之人手中的扇子绘有黄泉之境,佩彼岸之花,应该就是鬼族之人不错,而那个鬼面人所持的灵器,名‘封灵乾坤囊’,据我所知,应该是云鹤路氏之物。”
人妖共生的世道,名门世族大抵上都持有几件仙器灵物,如他天虞夏侯族,亦有缚灵锁和驺虞剑两件。
“云鹤路氏?”卫离问道。
“云鹤城在咸阴山一带,离桑林还有些距离。”
“我觉得那个卧雪庄的大小姐,似乎有所隐瞒。”
卫离的话令夏侯言想起白日里韩苍雪的言行,若她真与那个黑衣人有关系,倒确实是有向自己刺探消息的嫌疑。他立即提议道:“既然如此,我们还得回到卧雪庄,向韩姑娘探探口风。”
二人说罢,当即动身回去。
庄内,玉魂珞屏息隐匿在暗处,手中紧紧握着韩苍雪塞给她的那个银铃铛。
她丝毫未曾察觉,那一扇沉重的门阻隔了什么。
再说那修罗千影追着途川而去,半途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青冥不解,问道:“少主怎么停下了?”
他摇着扇子回答:“不追了。”
“这是为何呀?不夺回封灵囊,如何抓得住玉魂?”
修罗千影的脸又恢复成惯常的轻松恣意的神采,笑答:“即使他途川有了封灵囊,不见玉魂的踪迹也是枉然。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玉魂。”
“少主是不是又有主意了?”他问归问,语气却很笃定。
“那个韩苍雪与玉魂关系匪浅,她一定知道玉魂的下落。”
“既然如此,青冥这就回去盯住她。”说罢,少年转身欲行,听得修罗千影叮嘱道:“小心行事。”
他回头应了一声“是”,便沿着卧雪庄的方向折返。
修罗千影望着远处渐渐泛白的天空,桑林在这阴暗灰冷的光影里迎来了又一个晨曦。
夏侯言与卫离回到卧雪庄,经过再三斟酌,商定同行寻找玉魂珞,然寄人篱下多少有些不便之处,故天一亮,双双去到正庭向韩砚舟辞行。正好见碎琼神色匆匆地从里边跑来,举止慌张得连礼都忘了行,面对韩砚舟,嘴巴却支支吾吾起来:“老爷,小……小姐她……”
韩砚舟见她欲言不敢言的模样,当即会意,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随她去吧,身在曹营心在汉,留在卧雪庄也无益。”
他将她拘了一年,还是没能打消她的念头,如今只能反其道行之,等她自己断了执念。
“可是云鹤城路途遥远,小姐又孤身一人……”碎琼口中碎碎念道,话未说完已经是愁容满面。
一旁的夏侯言和卫离听见云鹤城三字,顿时面面相觑。
…………
韩苍雪小心翼翼地在废墟中行进。
这叶剑山庄十几年来无人涉足,庄内杂草丛生,那一夜的血色火光和哀嚎惊叫全都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掩埋在桑林年复一年的皑皑白雪里,眼下仅剩的几处残垣断壁,勾勒不出当年那一场惨烈的屠杀。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被丢在了那个夜晚里,只有一个少年带走了所有的罪恶。
韩苍雪往周围看了一圈,除了自己,不见其他人迹,她取下腰间佩挂着的一个流苏金铃穗子,拿在手上摇了两下,清脆的铃铛声过后,又响起了同样的第二声。
这第二声既不是回音,亦不是自己身上发出的。
她眉目舒展,顿时笑起,叫道:“珞!”
话音刚落,玉魂珞果真从旁边一石壁后边缓缓走出,手里拿着流苏银铃穗。
“苍雪!”她神色惊讶地看着对方,对韩苍雪的出现颇感意外。
“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吧?”韩苍雪走到她身边,扬起手中的金铃铛,脸色很是骄傲,解释道:“这个叫‘金银同生铃’,平时不会响动,只有互相感应时才会发出声音。有了这个,我就不怕找不到你了。”
听了韩苍雪的话,玉魂珞才知这铃铛有如此妙处,不由得仔细看了两眼,其上刻着冰花纹,小巧精美,确实不凡,她低头将它系在腰间。
“苍雪。”她抬头看着对方,眼神里好似有冰雪在阳光下消融,玉魂珞柔声道:“谢谢你。”
韩苍雪双眸一动,脸上恍惚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喜悦?是同情?抑或……歉疚?
她随即一笑,“你是真的感激我吗?”她故作将信将疑之态,说道:“你若真心谢我,怎么又不信我?”
“为何这样说?”玉魂珞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窘促。
“除了名字之外,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一直都在对我隐瞒身份,这不是不信我吗?”
玉魂珞一时无言,对方确实说得在理,她低头思忖一番,最终还是将自己的身份袒露出来。
韩苍雪听罢,反应倒很平淡,她早就料想到玉魂珞绝不是普通的灵,如今看来,自己的推测倒是准的。
“那你知道昨夜那些人是什么身份吗?”
“那个修罗千影应该是鬼族之人,至于那个鬼面人……”玉魂珞停了话,摇了摇头。
韩苍雪瞄了一眼玉魂珞的表情,说道:“昨夜那个鬼面人的身份,我倒有点头绪。”
“你知道?”
“那个鬼面人手中的封灵乾坤囊,是云鹤城路氏一族之物。”
“云鹤城?”
“没错,如果去到云鹤城,就有可能查清鬼面人的身份,或许,还有可能夺回玄灵玉和玉魄。”韩苍雪说着,眼睛又悄悄打量着对方的脸色,五指握紧了素尘剑。
玉魂珞眸光低沉,思量着韩苍雪的话。她知道夏侯言和卫离就在这桑林城中,如今自己已成众矢之的,若真离了这桑林,他二人便可不必卷入这漩涡之中。她与卫离的三年之约,仅仅只隔了一年有余,再见却是危机四伏,也许只有自己离开,才能将纷争带离他的身边,带离整个桑林。
她犹疑再三,终究应了下来,“好,就到云鹤城一探究竟。”
韩苍雪见她点了头,脸上顿时轻松许多,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苍雪,你大可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我为你做的也不少了,也不差这一件。再说了,我从来没出过桑林,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
“你真的决意与我同行?”
“真的,我什么准备都做好了。”说罢,她兴高采烈地举起手中的素尘,这就是她所说的“准备”。
玉魂珞没有说话,脸上却笑了笑。韩苍雪见状,顿时惊讶:“珞,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耶。”
玉魂珞听她这样讲,亦是略感意外,继续微笑道:“是吗?”她自己倒是从来没有意识到笑这件事。
韩苍雪见她心情豁然,索性要将内心的疑惑全部剖开,问道:“珞,我一直很好奇,那块玉究竟于你有何等意义?值得你如此珍视。”
“你对它,似乎很感兴趣?”玉魂珞的笑意渐渐平复,忽然变得沉重。她想起这不是韩苍雪第一次向自己探听剑穗的来历了。
“当然感兴趣,你如此紧张它,未免令我好奇得很,难不成是心上人所赠?”韩苍雪的脸上毫不掩饰她的探寻欲望。
玉魂珞将剑穗拿在手中,表情凝重,她看了许久才说话。
“非你所想,只是故人之物。”
“故人?想必这位故人与你也是非同一般的。你若念他,找他便是了。”
玉魂珞低头看着玉,缓缓说道:“再也……找不到了。”
韩苍雪身形一怔,心跳好似慢了半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他……难道……?”她欲言不敢言,想问不敢问,不知是怕戳到了谁的痛处。
玉魂珞没有否认。
“身死何处?”韩苍雪追问道,眼神黯淡,语气有明显的不忍。
“青丘……阳炎山。”
“何故而死?”
玉魂珞沉默半晌后,幽幽答道:“因我而死。”说出这四个字,仿佛耗尽了她全部气力,身心突然间感到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思绪无力地往下坠落,没有尽头。
韩苍雪再没有说话,上前轻轻抱住玉魂珞。一只金色蝴蝶从她眼前晃晃悠悠而过,她的目光追着它的身影,看着它慢慢飞远。
芙蓉馆内,修罗千影斜斜倚在软卧上,面色慵懒,手中持一盏酒,看着逐步走近的青冥。
“少主让我跟着那个韩苍雪,果然找到了玉魂的踪迹。”他见修罗千影没有说话,继续说道:“玉魂打算离开桑林,去往云鹤城。”
“云鹤城……”修罗千影脸上的慵懒一扫而光,嘴角扬起一个颇有玩味的笑。
“少主,这云鹤城就在咸阴山附近,若玉魂真去往云鹤,倒是替我们省去不少功夫。”
青冥的话令修罗千影颇感惊喜,他坐起身,倏忽打开手中的黄泉六冥扇,夸奖道:“你这次倒机灵得很。”
话音刚落,他毫无征兆地对着青冥射出一只金棱镖,那镖掠过少年的肩掉落在地。青冥匆忙回身看去,镖身上穿着一只金色蝴蝶,转眼间便化为流光消逝。
“黑羽金蝶……难道是途川大人!”
修罗千影没有回答,这金蝶的来源不言而喻。
他低头陷入思索之中,确实如青冥所言,玉魂去向云鹤城正好遂了自己的目的,如此一来,他却要反过来护她一路周全,替她提防途川手中的封灵乾坤囊了。
修罗千影想到此,不由得低眉一笑。
青冥将他的表情收在眼底,清楚地辨认出那笑意里的情绪,不是素日里玩世不恭的骄矜,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他很疑惑,少主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了,时常见他露出这种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