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青丘云胡宫内。
大殿之中,阎墨心整个人斜斜倚在高座上,神情显得极为凝重。身边一名黄杉女子,名唤君罗,正是当年随同阎墨心出现在何极轩的那位,此刻正详细将飞鸾三人夜闯天虞、利用封玉复活苏夜弦之事报与他知。阎墨心听罢来龙去脉,双眉一皱,眼神立即转为阴冷,说道:“她苏锦衣还妄想重掌青丘云胡宫,只可惜,终是黄粱一梦。”
封玉是决计复活不了苏夜弦的!
“主上,现在是否要派君牙去盯着?”君罗看着阎墨心问道,忧虑之色在她那张姣好的面容上游离。
阎墨心脸色极为平静,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不必。”
“可是……”君罗脸上的情绪渐渐强烈起来,还不及再说些什么,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从殿门外摔进来,重重倒在君罗身后,少女大惊,匆忙转身一看,只见一个十八岁的俊秀少年捂着胸口躺在地上,唇角挂血。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君罗的孪生胞弟君牙,此刻也不知是因何弄得这般狼狈。
“君牙!”君罗慌张地跑过去扶起他,厉声问道:“是谁打伤你!”
“是我!”
少年在君罗的搀扶下缓慢起身,胸中刚理顺一口气,正欲说话,不料一个声音忽然从殿外响起。短短的两个字,听得君罗霎时浑身一颤。
她来了!来得这么快!
一把利剑疾速从殿外飞进来,径直落到阎墨心的脚边,看得出,这只是一个下马威似的恫吓。
阎墨心眼眸低垂,双目阴沉地望着殿外站立的女子。
那个久违的月白色身影,那张孤高难及的脸,那双霜雪般的明眸。
还和小时候一样,还和十年前一样。
他幽幽地念出那多年未曾出口的三个字:“苏夜弦!”
苏夜弦站在殿门外,眼神扫过君罗君牙二人,带着一股明显的轻视,而后直直投射在阎墨心身上,脚下缓缓踏进殿内,口中说道:“阎墨心,别来无恙啊。”她那个狠辣的眼神随着脚下的步伐渐渐逼向高座之上的男子。
阎墨心拔起脚边的长剑,起身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夜弦止步,幽幽说道:“我来取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
“这座云胡宫,还有……我的命!”
“你……”
未及阎墨心将话说完,苏夜弦双眉一横,转眼间便已杀将过来,他躲闪几个回合,用手中的长剑格挡住苏夜弦手上的弦阙,两个身影陷入僵持阶段。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是拼了命地想要从这座牢笼里逃脱吗!”阎墨心盯着对方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眼底藏着愤恨,她苏夜弦弃之如敝履之物,却是自己竭尽全力也想得到的东西,这是多么可悲、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一座云胡宫入不了我苏夜弦的眼,我说过,我是来讨回我的命!”说罢,苏夜弦往后跃开几步,手中弦阙指向一旁的君罗,冷眼质问道:“她是你的人,她杀我,可是你阎墨心的意思?”
苏夜弦这一句,顿时如晴天惊雷在所有人心中炸裂开来,君罗眉间一皱,眼中并不见慌张,而是同样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看。
她当初杀苏夜弦,又岂曾畏惧过。
“你说什么!”阎墨心听到苏夜弦亲口道出身死真相,大惊之余又将信将疑,他并不曾指派君罗暗杀苏夜弦。
于情,他论起来还是苏夜弦的表兄,更是与苏氏二兄妹一齐长大,多少念及着点青梅竹马的关系;于理,他与苏夜弦的关系就如表面上的一样,彼此不睦是真,但也仅仅如此,往下再挖不出任何仇怨来。他没有理由杀苏夜弦,更不屑通过这种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君罗,这是怎么回事!”阎墨心冷声质问,愠怒之色溢于言表。
“阿姐……”君牙低声叫她一声,不安与忧虑在心脏里疯狂搅动起来。
君罗沉默半晌,正色答道:“我杀你,主上并不知情。苏夜弦,你不是一直想要脱离苏锦衣的控制吗?我也不过是帮了你一把。”
苏夜弦看着对方那个无所畏惧的表情顿感可笑,她看那张脸看得越久,往事便越发清晰地涌上来。
十年前,灵修离开鹿鸣谷之后,她也随之离开青丘找寻他的踪迹,却意外被夏侯卿所擒,囚于天虞山庄,在一个残月之夜,她利用年幼的夏侯言解开封印,在被夏侯言父母发现后血洗天虞,从天虞逃脱时已是身负重伤,不曾想竟遭遇君罗。
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君罗当时看着她倒下时的眼神,那是种何等的蔑视与痛快。
苏夜弦冷哼一声,道:“很好,既然你如此有骨气,我便也成全成全你!”
她手中召出夜刈杀向君罗,君罗一把推开身边的君牙,侧身一闪躲过,立即召出一条紫色长鞭甩过去,卷住对方的兵器顺势将之甩开,再次打向苏夜弦之时,却被苏夜弦抓在手中,用力将她扯近,君牙在一旁见状,立即上前阻拦。苏夜弦双眉一拧,怒声呵斥道:“滚开!”她将手中的弦阙一挥,一道气刃打中君牙胸口,少年倒地吐出一口血来,君罗大惊失色,呼叫一声:“君牙!”
一把飞剑突然射向苏夜弦的位置,苏夜弦不得已松开手,往后退开几步,瞪着阎墨心说道:“难不成你还想保她!”
“如你所言,她是我的人,是生是死,你苏夜弦做不得主!”
“主上……”君罗看着此时的阎墨心,心中纵使有多少不安与惶恐,也都在他为自己挺身而出的那一剑里烟消云散了,也许,她瞒着所有人暗杀苏夜弦,并不是徒劳无益的行为,她伴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并不是全无回应。
而面对阎墨心的阻挠,苏夜弦依旧步步紧逼,口中仍是咄咄逼人:“且不说你保不保得住她,就算你阎墨心肯以一命相抵,我也定是不饶!欠我的,我苏夜弦会分毫不差地取回来!”
说罢,苏夜弦瞬移到君罗眼前,伸手欲掐她的脖子,被阎墨心及时拦下,二人再次缠打,苏夜弦因身上存有玉魄之力,灵力增强不少,阎墨心一时不慎受了她一击。
君罗在旁边看得不免心惊肉跳,阎墨心负伤是她绝对不想见的结果。当初她有能力杀死苏夜弦,不过恰逢了一个绝佳的时机,她从来都不是苏夜弦的对手。
君罗心下一横,利用紫鞭抓起苏夜弦的夜刈,苏夜弦见状,转身又向她杀来,她勉强应了几招,被弦阙的气刃打伤在地,正待苏夜弦欲一掌了结她时,阎墨心又企图制止,苏夜弦厉色说道:“这是她欠我的,你休要插手!”
“夜弦大人,你放过我姐姐,我的命给你!”君牙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君罗,对着苏夜弦的背影恳求道。
苏夜弦冷笑一声,对少年的请求不以为意,“今日,她必须死!”
“苏夜弦,当初我敢杀你,就不怕有今日,我君罗不欠你的命,你苏夜弦本来就该死!”所有挡在阎墨心面前的人都该死,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之铲除,不论任何手段与代价,即使是自己的命。
只见君罗召出长剑,眉眼一横,剑刃一瞬间没进她的身体,洞穿了她的腹部,血液被剑尖从身体里抽出,一点一滴坠在地上,在她的身后开出花来。
“阿姐!”君牙大喊着冲到她身边,泪眼婆娑地将她抱在怀里。君罗见少年如此泣不成声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
与君罗的盛气凌人不同,君牙永远是这个唯唯诺诺的性子,她从前厌极了少年这个不成气候的模样,可现在,这个她曾经最讨厌的温顺性格却让她稍稍感到安心,至少,苏夜弦不会将君牙放在眼中,不将他放在眼中,自然不会杀他。
君罗转而望向苏夜弦,对方此刻的神情,并无多少像她当初杀死苏夜弦时的痛快,苏夜弦的眼睛很平静,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冷漠,她永远都是一副睥睨众人的模样。可君罗不能容许阎墨心在苏夜弦所轻视的众生之列中。
“苏夜弦,我不后悔杀死你,纵使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君罗临死不忘讥讽她几句,此时此刻倒没有臆想中的不甘愿,却只觉心中坦然,她以自己一命换青丘苏夜弦,换青丘云胡宫,已是值了。
“保护好自己。”她对着泪痕满面的君牙叮嘱一句,便将目光放在阎墨心身上,他脸上有不忍,却也仅此而已,再看不到更深的了。
她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啊。
“主上……”
这是她最后一次唤他,再无更多的言语,身体慢慢化作一阵流沙消散,徒留君牙一个空荡荡的怀抱。
苏夜弦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眉间却一直闭锁着。君罗欠她的,已偿还了,而苏夜弦真正失去的,却再也拿不回了。她什么都没说,拂袖一挥将夜刈收回手中,转身便要离开。
“苏夜弦!”阎墨心叫住她。
苏夜弦止步,仍是背对着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这座云胡宫对于我来说,只是牢笼,你想要,便拿去。”
“你以为你能夺得过去吗!”阎墨心胸中压着一口气,他尤其不悦苏夜弦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承袭绯狐之血,是云胡之主,天之骄子般的存在,而他阎墨心,留着鬼族的血统,自出生起便不容于青丘。他的母亲当初为鬼族的男子背离狐族,但却只落得被抛弃的命运,最终不得不以死换得阎墨心重回青丘的机会,他一步一步走至今日的地位,绝不会轻易拱手让与苏夜弦。
“不过只是一个鬼族之子,我何曾放在眼里。只是我……绝对不想将这里交给她。”
话至于此,阎墨心亦了然于心。她苏夜弦终究是苏夜弦,永远是那么心高气傲,眼底里容不得沙,君罗欠她的,她已经讨回了,而苏锦衣欠她的,她也不会就此罢手。
苏夜弦说完这一句便径自离去,踏出殿门,一直等候在外的飞鸾和闻狸二人跟在她身后,见苏夜弦欲走,浮生立即叫住她。
“夜弦大人,锦衣大人她……”
未及他说完,便被苏夜弦打断话意,她阴着脸说道:“我不会去见她!自苏夜音死的那一刻,苏夜弦便也不存在了,还请她休要再枉费心机,好好养病才是!”
苏锦衣没有绯狐之血,又有多年的隐疾困扰,苏夜弦自小便是她操控青丘的最好的傀儡,可是如今苏夜弦再不会听从她的任何话语,从她杀死苏夜音,逼迫苏夜弦与鬼族结亲的一刻起,她便失去了她最好的一颗棋子。
苏夜弦不能说对她抱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可苏夜弦就是不愿遂她的意,她将青丘交于阎墨心,便是对苏锦衣最大的报复。她怨苏锦衣,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
浮生站在殿外,凝视着苏夜弦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头深锁。
苏夜弦三人一路走出云胡宫,行至宫门外,见有一个少年身影立在远处的树下,那身形瘦瘦弱弱,模样也约莫十七左右。苏夜弦的目光从他身上轻轻扫过,投放到树上的另一个身影。此时已是繁花落尽的时节,那稀疏颓败的枝丫间的人显得分外明显。那是个穿着华丽的身影,脸上带着一个般若面具,形容狰狞,辨不出年岁,但明显也是个男子。
“鬼族?”飞鸾看见对方戴着的鬼面具,低声推测道。
苏夜弦对树下之人丝毫不在意,目光始终定格在树上之人的手中之物,那是一把画着黄泉之境的折扇,扇子下挂着一块红玉穗子,状如彼岸之花。
“黄泉六冥扇。”苏夜弦幽幽说道,脸色尤其阴沉。
闻狸和飞鸾面面相觑,听罢这扇子的名,便对来者的身份了然于心,却不敢当着苏夜弦的面挑明。
只听苏夜弦冷声命令道:“你二人不用再跟着我了,回去何极轩吧。”
“主上……”飞鸾不解。
“我早就是已死之人,封玉封不住玉魄的,现下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可是……”飞鸾犹豫着看她。
苏夜弦不待她说些什么,也不理会远处那两个身影。兀自迈开脚步往前走去,闻狸立在原地没有跟上去,飞鸾注视着她的身影,目送她渐渐走远了。
那远处树下树上的两双眼睛亦跟着苏夜弦的身影移动着。树下的少年抬头对着上面说道:“少主,你此次来青丘是?”少年不明白这少主是什么打算,特意从鬼界来到青丘,却什么事情也不做。
那树上之人仍注视着苏夜弦离去的方向,答道:“当然是来看看我的未婚妻如何了。”
少年对这个回答不甚感兴趣,他听得出这是少主一贯的戏谑口气,话间有几分真假,只有说话人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