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三日之期已至,一大清早夏侯言、夏侯诺与韩苍雪便相约往城中清风居去。
行至银泉桥前,见阿念姑姑迎面走来。
“一大早要往哪去?”
夏侯诺道:“去外面走走,难得阿言来一趟,今日天气也好,姑姑就放我们出去吧。”
阿念望了望天气,秋高气爽,日光温和,确实没有把这些小辈拘在家中的道理。
“去吧。”
“谢谢姑姑!”
夏侯诺兴高采烈地拖着夏侯言走了,韩苍雪跟在二人身后,擦肩而过之际特意去瞧阿念身上的琥珀平安扣和腕甲。
等出了苍木堡,韩苍雪才向夏侯言问起《上源经》被夺的经过。
“那个黑衣人身上有什么蛛丝马迹吗?”
夏侯言想了想,回道:“看不出是男是女,但我感觉对方好像不擅剑道,那人逃走后地上留有血迹,我想应该是受伤了。”
这句话太有指向性了!
韩苍雪眼前一亮,视线慢慢往夏侯诺看去。
“诶!你这是什么意思!姑姑不使剑是不错,但就证明一定是她吗?”
韩苍雪白了她一眼,道:“你原先不也怀疑你娘吗?怎么说到姑姑这儿就不乐意了?”
夏侯言走在二人中间,见这架势怕是又要拌嘴皮子,只能无奈叹了口气。
夏侯诺反驳道:“焠魂木和《上源经》可不是一回事儿,神木到底是苍木堡的东西,就算我娘拿了,动的也是自家的东西,是非过错,与你外人何干!”
韩苍雪冷哼一声,嗤之以鼻:“你这不就是‘贼喊捉贼’嘛!”
夏侯诺越发来气,语速都急了几分:“谁是贼还说不定呢,你觊觎焠魂木我都没说你,你倒是好意思反过来说我们了!”
她话音刚落,韩苍雪正欲说话,耳边忽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她双目一怔,顿时迈不开步伐。她低头去看腰间的同生铃,银铃并没有任何反应。韩苍雪转身看去,发现一群孩子在街角处打闹,其中一个女童的手上戴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铃声在挥舞中穿过人群,一声声叩击在韩苍雪的内心深处。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
金铃已毁,银铃绝响。
腰间的同生铃再不会有任何反应。
“怎么了?”
夏侯诺见她突然安静了,甚是疑惑。
夏侯言见韩苍雪盯着女孩手上的铃铛入了神,顿时会意,对夏侯诺轻轻摇了摇头。
夏侯诺虽不理解,却也打消了刨根问底的念头,上前拉起韩苍雪的手便道:“走吧,清风居就在前面了。”
“你拉着我做什么?”
“谁让你磨蹭!”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前头走着,夏侯言慢步跟在后面,看着这情景,脸上的微笑透出些许无奈。
三人行至一处高楼便停住。
韩苍雪抬头一看,上面方方正正是“清风居”三字没错,可青天白日的却是大门紧闭。
“确定是这里吗?”
“昀州只这一处,还能错到哪里去。”
“进去看看!”
夏侯言正欲扣门,不料大门却于里面打开,一个小厮出来问道:“公子可是天虞夏侯言?”
“正是。”
“请随我来。”
三人虽感到云里雾里,但仍是跟着进去。
一看才知这原是个酒肆,但其中装饰陈设极其雅致,丝毫没有市井、风月之感。楼中少人,更显淡泊雅静。
三人看此地讲究,猜想其主人也是不俗。直至上了二楼,在外廊见到庐山真面目,更印证了脑海中的想象。
一个素色长衫的男子,年轻的外表下是十分深沉的淡泊,和这个地方一样,沉稳,内敛。
他一见三人便微微一笑,先声夺人:“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面色温和,没有自报身份,也不问来者。
客气,又疏离。
夏侯言便也不深究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袋,说道:“他只留下这个,要我代为转交。”
夏侯言接过锦囊,瞧着十分普通,但囊口没有绳系,却闭得非常紧密。
“锦囊已施法封住,但也容易解开,只是要等必要的时候。”
夏侯诺问:“必要的时候?”
“公子觉得有难处了,方可解开锦囊。”
他语焉不详,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摆手送客。
三人只能辞别,出了清风居,再往苍木堡回去。
夏侯诺拿过锦囊,仔细查看,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掂量着也甚是轻盈,她试着捏捏看,锦囊虽是布质,却半分揉捏不得,十分古怪。
韩苍雪道:“道长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吧。”
“他说有难处就可以打开,眼下我们不正好有两个难题吗?”
“小诺你可不要乱来。”
夏侯言拿回锦囊,说道:“从不擅剑道和那块平安扣来看,夺走《上源经》的人很可能就是姑姑,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
韩苍雪道:“我倒是发现了一点东西。”
“是什么?”
“你们有注意过那块平安扣上的穗子吗?”
夏侯诺摇了摇头,问:“有什么古怪吗?”
“在草桥驿舍时,我看见那穗子在月光下呈现若隐若现的五彩,但我观察过姑姑身上那块,却并没有特别之处,显然两者不是同一物。”
夏侯诺眼前一亮,“这么说姑姑的嫌疑可以排除了?”
“非也,我还发现了别的线索,只是需要向姑姑当面求证才行。”
夏侯言知她是小心行事,遂不追问,依她所言直往苍木堡。
秋季的银杏格外艳丽,尤其是当日光轻柔地打在叶子上时,微风一过,银杏叶挤在一处,枝头摇摇荡荡,整棵树都熠燿生辉。
她有一瞬间分不清动摇自己的是这灼灼的银杏还是树下那个翩翩的人影。
在短暂的诧异过后,阿念朝着银杏树走去。
李元轻笑着唤了她一声“姑姑”。
“很久没有听你这样叫我了。”
她脸上的微笑带着几分宽慰。
“一别多年,姑姑可过得好?”
他说着,便将手上的平安扣递过去。阿念接过手上一看,指腹摩挲着那穗子,感慨良多。
“在她身边,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替换下腰间的那块,说道:“其实这扣子你拿着也是一样。”
“这是李家留给你的唯一东西。”李元轻的目光忽然深了几分。
她连姓氏都隐去,这琥珀平安扣可不就是身上唯一的李氏之物了。
“我想他们应该发现了你的身份,你倒没必要藏着了。”
阿念低头笑了笑,道:“这夏侯宗主也算有几分样子。”
她话音刚落,一声“姑姑”从身后远远传来。
她回身一看,夏侯诺三人正朝着她过来。她再回头一瞧,李元轻的身影却已遁去。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苍雪应道:“我们有件事情想来问问姑姑。”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灵侍丹棠走上前来,道:“主上,怀溪草堂有请。”
怀溪草堂是易夫人在允溪山上的居处。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阿念嘱咐完拔腿就走,擦肩而过之际,夏侯言和韩苍雪已是心照不宣。
夏侯诺猛然叫住她:“姑姑,我娘最近……好像很关心堡内的事务。”
夏侯言见她停住步伐,便道:“阿言想问的是,姑姑要《上源经》做什么?”
阿念转身面对他,面不改色道:“什么《上源经》?”
韩苍雪道:“苍雪昨夜见姑姑的腕甲上有血迹,但腕甲却丝毫未损,可想而知,腕甲下包住的是旧伤,因打斗牵动伤口渗出了血。若是寻常伤势,姑姑没必要这样遮掩,除非……这伤口见不得人。”
阿念只是默默听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韩苍雪再道:“还有姑姑身上的琥珀平安扣,也与早上在银泉桥时所见的不同,姑姑此时所佩的这块,穗子在日光下呈现五彩,正与那抢走《上源经》的黑衣人所掉落的平安扣是一样的。”
夏侯言接道:“不擅剑道,手上有伤,还有这琥珀平安扣,这三样……都与姑姑契合,会是巧合吗?”
阿念并不辩驳,只是淡淡一笑,取下腰间的琥珀平安扣,语气里有深沉的怀念:“这穗子,是用孔雀丝编织而成,水火不侵,聚光呈色。”
夏侯诺追问道:“那焠魂木也是……”
阿念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夏侯诺既诧异又不解:“为什么呀?”
对方不疾不徐地将目光投到远处巍峨的山,阿念复看着夏侯诺的眼睛,神色间都是坦然,说道:“走吧,一切的真相,都在允溪山上。”
夏侯言与韩苍雪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允溪山就在苍木堡后面,触手可及的真相往往令人在一瞬间失了底气,生发出同一种不安。
也许远在允溪山上的易词也同样料想到这种结局,因而当众人来到山上时,却见银兰早在林子前候着,引着阿念一行人穿过树林,一直来到怀溪草堂前。
此处只是个简雅的木屋,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唯有堂前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开得灿烂夺目。
上次来到这个地方,来见她,已是半年前了啊。
夏侯诺走在前头,掠过前庭,转过廊角。
轻车熟路,心急如焚。
她在靠近那个房间时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推门的手带着一丝丝颤抖。
她朝着面前的背影轻轻唤一声:“娘?”
对方转过身来,看见她的那一刻,眼睛里充盈着温柔的笑意。
纵使不见,也依然深爱着彼此啊。
夏侯言的目光却全被房间内那个结界吸引,怔在原地,无法置信。
韩苍雪瞧见那结界内囚着一个魂体,是个七八岁的女童,一动不动地站在里面,目光空洞得有些可怕。
“溪儿?”
夏侯言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两个字。
“天虞……”
易词瞧着夏侯言,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侯诺的眼神紧紧追问着对方。
易词垂下双眸,嗫嚅道:“溪儿她……其实是你妹妹。”
这句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夏侯言和夏侯诺同时被震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天虞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这经年的怨恨到了如今,也只凝成一道霜雪般的目光,冷冷罩在夏侯言的身上。
阿念看着结界内那傀儡般的女孩,叹息道:“溪儿出生时便带着一股神秘的灵力,族中以为不祥,便交由宗家抚养,我们因此对外宣称你妹妹夭折,实则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被天虞看管着。”
她只三言两语将往事铺开,略去了当年那些残忍和悲伤。
“所以娘在那之后选择避居在此,是因为……”
因为什么?
夏侯诺说不清,易词自己也说不清。
因为悲痛难当?因为分外无奈?还是因为逃避,对夏侯氏族人避而不见?
“若溪儿能在天虞安然无恙,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去打扰她,可惜宗家无能!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
“易夫人……”
夏侯言欲言又止,辩驳不能。
韩苍雪听了来龙去脉,只觉是他们夏侯氏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评说不得,她当下最要紧的是找到焠魂木的下落,只有这一件是她心心念念的。
“所以,真的是易夫人拿走了焠魂木吗?”
韩苍雪心中已有半分确信,这结界内的魂体恐怕就是……
易词道:“这是我用焠魂木织出的溪儿的魂魄。”
韩苍雪的脸色瞬间如坠冰窟,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夏侯诺激动道:“这么说溪儿她可以……”
易词摇了摇头,神色凝重。
阿念道:“焠魂木虽可织魂,但生魂不织,碎魂不聚,眼前只是一缕残魂。”
“怎么可能!”
韩苍雪无法置信,此等神木怎么可能织不出一个魂体。
“因为我们用错了方法。”
阿念拿出《上源经》,说道:“焠魂木的真正用法,就记载在这里面。”
夏侯诺拿过仙书,任凭如何使劲也打不开卷轴,她仔细瞧了瞧,《上源经》的封印处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誉”字。
“这个‘誉’字是怎么回事?”
“上面的封印是兄长的,我也解不开。”
原以为是柳暗花明,却不料是南柯一梦。
所有人的表情都极其沉重。
韩苍雪忽然叫道:“锦囊!道长的锦囊!”
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夏侯言立即解开锦囊封印,囊口一开,却见灵光乍现,两颗紫黑色的晶石缓缓飘出。
他依稀认得此物。
夏侯诺也颇有印象。“这好像是……”
“封玉!”
夏侯言陡然想起,当年苏夜弦复活,就是用此物封住了玉魄琳。
几缕流光从封玉中释放出来,穿过结界融进残魂体中,直至微光散尽,封玉暗淡,化成两颗普通的玉石碎落在地。众人屏气凝神看着夏侯溪的魂魄。只见女孩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逐渐添了生气,慢慢凝成一道目光,依次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夏侯言的脸上。
她的瞳孔映着对方的身影,缓缓翕动嘴唇,声音细弱蚊蝇:“言……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却一下子击碎了所有人的不安。
易词撤掉结界,冲过去抱起她倒下的身躯,小小的躯体被紧紧揽在怀里。
“我的溪儿。”
易词喜极而泣。获得重生的不只是夏侯溪,还有她啊。
夏侯言默默将目光转向韩苍雪,她的脸上不知是喜是悲。韩苍雪转身欲行,夏侯言刚一叫住她,忽见屋外的天空升起一道冲天白光。
丹棠神色匆匆地出现,向阿念说道:“主上,地陵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