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已带着愚公不见踪影。
起因,是琢玉上仙的一句话。
因着囚魔法阵几近完成,她再也不必每日都忍着铺天盖地的腥臭之气,驻留于海边。
这会儿心情正好之下,便一连泡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药浴温泉。待到将一身尘泥污迹濯洗至净,即刻又恢复成了原先那般亭亭若青莲拂水的妙雅清姿。
我往她面上瞧了瞧,只觉这药浴着实有效。竟愣是将琢玉上仙连日来挂于面上呼啸不断的北地凛寒、生生浣洗涤荡成了一副好似阳春三月的暖霞倾云之景。
那双于水汽中蒸熏过的眼睛,竟恍若浸着两汪兰泽之地的晨雾,蒙蒙绰绰好不美丽。
甚至连出浴后亲眼见到灵犀出现在她帐中,也难得地没有如往日一般于言辞之间和她继续针锋相对,反而颇为客气地取出不少个大皮红水灵灵的仙果、置于桌案用作招待。
灵犀似是震惊于她的盛情,疑神疑鬼观色闻气轮番查看半天,始终未敢下口。
我自觉与琢玉无仇无怨无口角,且彼此交相赠鳞送药也算浅水之交,便选定了其中成色淡红较为其貌不扬的一只、大口咬下。
“咯嘣”几声脆响,清新果肉伴着香甜汁水经喉入腹,仿佛绿林之中引泉而灌,滋味甚是上善妙美。
灵犀见我食完一只仍平平安安健壮如旧、且并无如她所想一般呈出一副似要不日将亡之态,便也放下心来挑了只果子做金枝小贡。
琢玉上仙笑靥如花眉目和婉、忽而于此时转向灵犀问了一句:“我记着,瑶蝉公主向来于修炼仙力上坚守克己勤勉之法道。不知这回出来,可有为你捎上三两件功课呀?”
……
我心里牙间同时“咯噔”一声,只觉眼前帐中未散之水汽、蓦然幻化成了昔日我竹院陋舍之浅渚汀云。而迷离水色中正端坐笑言的琢玉上仙,竟好似亦生出了一双冷淡矜傲的锐利凤眼,挥袖近前,于我手中放下两只坠着翠羽的芥子袋……
灵犀咬着果子瞪着眼仿佛一座极其生动的噎食短命女子之雕像,待其中弹簧机括被人一触而动,便立时将手中大半拉果肉往桌上一丢,拉我一块儿奔命一般奔回去了。
我与灵犀四手齐出、于满帐凌乱中搜寻半晌,终是觅回了那简直要命的小物。
——只见两位芥子兄弟相依相偎、颇为情深义厚地躺在云床一角的缝隙之中、睡得很是金光四射耀眼夺目。
叫人映入眼中,亦很是刀光迭起、顶罩乌云。
灵犀哆哆嗦嗦地掐出一段手决,两两一并给同时打开。
我在边上瞧着,眼见袋口重叠之处逸出两股一青一紫的浓郁仙气,交.缠萦绕蒸腾不休。半晌后竟便显现出了一道状若两只神鸾引颈互搏之势的朱红仙门,而仙门后连接着的虚空中,悬浮着一座雄阔壮丽苍茫巍峨的仙山。
“这便是瑶蝉公主为你准备的功课?”我望了一眼空中的斑斓异景,再望了一眼似是将要就地启出坐化三清之态的灵犀,觉得这功课的题目也委实太难猜了些。
一扇门?一座山?未名其意,从何能解?
幸而灵犀约莫是知晓的,只是乍然见了这般景象有些吃惊。沉默了几个小周天后,便扭头转向我,神态间竟隐约浮上了一层仿佛将要交代后事般的辛酸。
声色空洞惨白地与我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这两只芥子袋里,分别装了重明族两位护族长老的一缕仙气,合在一起便能打开通往重明族圣山的浮云仙路。我的课业,和预备为我授课的那两位长老,约莫都在圣山上等我。”
“……”那他们可等的够久了,我哑了哑嗓子,一时间竟更同情些里头左等右等没等来徒弟的白胡子师傅。
同情过后,便又对想出了如此方法来教育幼妹的瑶蝉公主升起了几分肃然深敬。
仙气缭绕中,灵犀的脸色似也因眼下过于震惊而变得茫然至极。
忽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将肩上愚公捧到了手里,颇有些眼前一亮般的意味与我道:“点绛姐姐,世人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从前不信,现在看来却是有几分道理的。你看,我的功课被瑶蝉姐姐放在一座山里,而在进这座山之前,我就命中注定遇到了小愚。”
我看了一眼那只命中注定被抓住、现在叫做“小愚”的愚公,长长吸了一口仙气存在舌底,甚为艰难地张嘴道:“我猜……你莫不是想要小愚去吃了那座山?”
“嗯嗯!”灵犀眼睫眨动似两面扑蝶罗扇,在我面前刮了两阵荒奇诡异之阴风:“我觉着此法甚好。刚好小愚喜欢吃山,昆仑神山离得太远暂时吃不到,现在能帮我吃些圣山也是好的呀。”
乍闻此惊天未闻之语,我不由将天灵内盘根错节扎于一处的脑筋们并在一起作算盘状,信手拨动算了一算。算出在灵犀完成功课之前,这圣山约莫是吃不完。
但眼看她且才从纤尘飞灰之状恢复成明媚少女形貌,我若稍加打击指不定便又会当场令她如云而散。
遂只好昧着良心点评称赞道:“此法甚妙,只是千万记得,令小愚藏到个隐蔽点儿的地方才能吃。”若不然被守山的精灵抓到,这倒霉的愚公只怕当即便会遭到一通火烤。
虽且尽人事一般提了如此微毫建议,但于我心底,却仍是对这愚公的牙口颇有些怀疑。
须知重明圣山可是与凡界土石之山大不相同,一草一木一尘一微皆生于混沌初开之时,吸了神灵降世之际天地倾.泻的一口太息,以一山一脉不承劫雷便载于圣灵之册。道是一件天生灵器也不为过了。
若是这愚公真有造化能将这圣山啃下几寸,只怕日后修行之路还真会平坦上几分。
灵犀与我一拥而别,驾了莲花云,似是满怀复来之望径直飞身入内。
当仙门仙山似尘埃尽散般归于无形,我不免暗自猜测,按传闻中那位瑶蝉公主不知从祖上何处继承而来的铁血风格,这灵犀一时半会儿应是回不来了。
——
因着已然用了两只仙果、兼一盏仙草花茶,腹中并不饥饿,且昨夜睡得甚早,因而亦觉不出困乏。
是以眼下一人独坐好生没趣,我便寻思着,应早将身上这两件非我之物交还于各自的主人手中才是。
碧海珠倒是好办,脱手摘了便可。
只是这龙鳞,我私下且试了好几回,发现它诚然不像我那通身鱼鳞一般没骨气。不管徒手来拔、还是施以仙法、都无法令它动上分厘毫地。
至今还纹丝未动地附在我臂上,三片磊叠如若一朵罩顶乌云。
此念一出,被我当即抹去。想着这毕竟是神者恩赐、不可心有不敬之意,便又将它转称作一朵在墨汁里滚了几遭的祥云。
既取不下来,我便只得请龙鳞之主自行收回。
毕竟,这普天大道之下,任何一界中,都没有如此这般受了恩惠还收礼的破败道义。
出了门,我一路向白衣银甲的天兵们问了过去,终是在日头落下前找到了一军主帅的营帐。
熵泱神君应是不喜繁喧热闹,便亦将自己的起居之地安在了营地的最拐角。
若非这门前尚且驻着两位枪杆子一般挺得笔直笔直、周身杀气盘桓一看便十分不同凡响的高等兵士,我定会将眼前这顶灰沉沉暗兮兮好似朵林中野菇般的帐子、当做一间于经久烟熏中巍然挺立的伙房。
于那两位兵士饿虎扑食一般的瞪视下顿住脚步,我心想,这营帐之中恐怕正聚着一众天将、正热火朝天地互喷一脸唾沫星,再声情并茂地研讨某种用以对敌的机密战术。
且未免将内容泄露,定是在营帐外,又施了一层能够隔音藏影的仙法。
正欲返身离开下回再来,便见那面紧锁一应机密事宜的断光门帘已然被人从里头掀开。
琉风殿下顶着一张俊秀少年面目、甚是仙风道骨地对我望了过来,道:“点绛仙子可是有事来寻叔父?”
我弯着嘴唇笑笑,忙道:“有的有的,也有事找殿下。”
他面上无一丝表情,睁着一双无尘眸子略略一扫、便看向了我举在手里的碧海珠,神色泛上了然与我道:“碧海珠是我母亲之物,既已送了仙子,便无需归还,仙子自行收着便是。”
厄……其实,但凡我能将它催动出哪怕一星半点的威力,去作夜里灯盏中的十七支长明烛遍.插.院中用以照明、我收便也收了。
但,以我目前这般仙力,估计修个千年万年也点不亮其中一支。便想再说些什么,好求他高抬贵手、将这串令我之自尊悄然粉碎无存于世的东西立即收了回去。
琉风殿下却未等我想出推拒之言,直接又道一句:“叔父此时正有闲暇,仙子进帐便是。”言罢,便径直转身,闲庭看花一般落叶不沾而去。
我只好越过帐前四只铃铛眼的注视,战战兢兢抖着满身鳞儿踱进帐子里。
但见一室西陲残照之下,熵泱神君凝神执卷坐于案前,由着手边一盏温茶散尽余香也不作品鉴,似是看得十分认真投入。
我屈身对他行了礼,还未及说话,便听上首之人先开口了,言了两字:“何事?”
瞧见熵泱神君于言辞方面还是这般惜字如金简洁明了,似是分毫不忍舍弃这珍贵至极的阅书时光,我便也捋了捋牙,将那一腔虚头巴脑的无用废话先筛了筛。
恭恭敬敬与他道:“小仙今日来此,一则是来谢过君上当日救命之恩。二则,只因战图之事已然了却,便特来请君上收回先前赐予小仙防身的三片龙鳞。”
熵泱神君闻言放下书册,淡淡瞥我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低语如叹道了一句:“本君却是忘了。”
我听入耳中心下便已明了,猜到想必是这段时日军中一应事务过于繁重,以至熵泱神君昼夜忙碌之下,都未曾想起自己曾丢了几片鳞。
见他抬了一手轻轻挥动,一缕旭日破云般的金色光芒便随之飞向我的手臂。
光色乍然亮起瞬息便歇,明灭起伏之迅然态势亦同它的主人一般,十分地干脆果决。如天精明钢骤然出世,似地灵玄铁一战歃血。
我当下自觉无鳞一身轻,有感终是坚定立场少占了旁人一丝便宜。心头渐慰之下,便掀开袖子一瞧,顿时却又傻眼了。
只见本该完璧归去的墨玉黑鳞竟还齐齐整整地长在我手臂上,且三片之外又多了两片,朝着同一个尖尖处一并合拢,落在四周清一色的浅白鱼皮上,便好似一朵溅于雪地的浓夜墨梅。
这熵泱神君莫非身有暗疾耳朵不太灵光?
顿感头顶那三花云纹造的浮屠债台不塌反铸,我情急之下一挽袖子,行动间竟宛如凡间壮士断腕那般豪爽,利箭疾射一般上前问道:“君上,您是否弄错了?应是将龙鳞收回才对啊,这怎么又多了两片呢?”
熵泱神君抬起眼皮眸色定定,理所当然道:“本君治军向来赏功罚过必有分明。你两次冒险下海绘图有功,但却非我军中之人,既无军功可领,又无职位可升。便只得送你几片鳞,权且助你日后修行便是。”
只得……权且……我似品了一口这案上残茶一般品了品这话中用词,只觉得,熵泱神君这神君还真是随了那黑龙真身的习性。不鸣则已,一鸣必震动九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也忒大气阔绰了些。
这可是龙鳞啊,这色泽,这品相,即便自甘堕落成一朵不甚优雅的小黑花,也不能莫名其妙生在我身上啊!
“君上,”我满面沉痛直欲透过眼前这明光宝额望尽他天灵深处,“小仙只不过是尽了分内之事,您实在不必……”
话音未完已然横遭剪断,熵泱神君面上几分不耐,似是觉得我不知好歹:“本君并非是因你出自地府,才对你另眼相看。若今日绘图之人只是那凡尘河间一尾虾,本君亦会论功行赏与它。若无他事,你便先行退下吧。”
许是现下光线过于黯淡,以至我因着瞧不分明便都两眼泛花了。竟见熵泱神君如此与我说话之时,眉目间居然有一丝蛛丝那般细致、云纱那般削薄的赞许之色悄然划过,叫我瞧的很是受了一番惊吓。
未免满脑脆生易断的筋儿们受了刺激齐齐罢工,我便终是闭了嘴,一步三晃悠回去帐子里,打算早些去见周公仙。
周公仙向来善解梦,我便可对他问上一问,若是白日生梦,又该何解?